“天下人自愿接受仙界的统治,自愿信仰、供奉仙神。这才是仙界唯一的存续之道。”
放到现代语境里,也就是所谓的社会契约,或者说政府合法性。
聂昭先是愕然,随即意识到某种令人齿冷的可能性,顿时有种反胃感油然而生:
“所以你重用太阴殿,支持我们推行改革,完全是为了收买离散的人心,让仙界能够存续下去?”
天帝一口应道:“自然。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理由呢?”
“当然,正所谓‘恩威并施’,除了施以天恩之外,我们也需要一些来自外部的威慑,让凡人们知道,唯有仙界才是他们独一无二的依靠。”
“——比如说,魔族。”
“原来如此,那便说得通了。”
聂昭冷冷接口道,“你需要魔族威慑凡人,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过与堕魔者和平共处。相反,你更希望罗浮君之流在凡间肆意妄为,让天下人心都归于仙界,是吗?”
天帝含笑拊仙界存续的基石。
他利用凡间灵气亏空后诞生的魔族,两头煽风点火,让凡人将神仙视为唯一的倚仗。
至于承光之类食古不化的遗老,清玄之类百无一用的庸才,还有重华之类自我陶醉的恋爱脑,论办正事都是废物点心,但他们能够牵制太阴殿,还能冲锋陷阵对抗魔族,在歪门邪道上可谓物美价廉,用处多多。
人造的天庭,虚构的神话,绵延千万年的战火……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维系这座虚假的仙界不坠,直至万世千秋。
道不同不相为谋,聂昭已经无话可说。
但天帝对她很有话说:“烛幽,我们不能再谈谈吗?只要你承诺保守秘密,作为心腹之臣留在我身边,我可以支持你继续改革,让凡间如你梦想的一般海清河晏,繁荣富足。若你担心承光阻拦,我甚至可以将你册立为天后——”
聂昭:“哕!!!”
“……”
饶是天帝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冷不防被她简单粗暴地“哕”了这么一声,面子上也有点下不来,当即隐去笑容,寒着脸一振袍袖。
随着他的动作,只见四面景色飞旋流转,从金碧辉煌、仙气缭绕的天宫,变成了空无一物、阴风怒号的堕仙崖顶。
“烛幽,休怪我冷酷无情。若你不愿为仙界效力,我亦不能姑息,只好将你的魂魄投入堕仙崖,让你在天雷地火中化为灰烬了。”
聂昭:“哇,我好怕怕哦!”
天帝:“……”
哇,她根本没在怕的。
他最后一次试图怀柔:“烛幽,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没有你在,承光、重华一派势必反扑,辰星殿青阳大限将至,太白殿长庚不喜争锋,而你培养的继承人阮轻罗修为不济,羽翼未丰,根本无力与他们抗衡。”
“你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在短短数年间化为泡影。”
“烛幽,你心系天下苍生,当真忍心看到他们再次陷于水火吗?”
聂昭回应他的,是一连串开怀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天帝,我日你爹!”
天帝:“?”
天帝:“烛幽,你疯了?”
聂昭:“哈哈,那我可太疯了!我不光要日你爹,我还要日天呢!”
不
等天帝反应过来,她便连珠炮一般继续骂道:
“天帝,哦不,大少爷,我寻思着你长得挺丑,想得还挺美啊?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野鸡插了根毛就想充凤凰,老鳖背了个壳就要当神龟,分明是长虫披一身蛇皮,还非要说自己是真龙天子。你配吗?你配个几把!”
“还立我为后,哎唷我的天,可把你给能的!就你这么点器量,还要我站在你后头,几个胆啊这么造作?你立一个试试,我分分钟就从后头给你攮一刀,把你的黑心肝烂肚肠串一串,大火爆炒配孜然,请全天下都来吃你的席!”
“咋的,还瞪我?看什么看,没见过骂人是吧?”
“大少爷,我一直好声好气跟你说话,是看你态度摆得正,姿态放得低,瞧着像个听得懂人话的主,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如今看来,我可真是给你脸了,你可真是给脸不要脸,贱得慌啊!”
“…………”
天帝虽然习惯示弱,但终究还是万人之上的仙界帝君,从没被人这么劈头盖脸地痛骂过,不知不觉沉下脸来。
“烛幽,你——”
话音未落,只听得“喀啦”一声脆响,笼中聂昭的魂魄忽然光芒大盛,打碎了那座精致华美的囚笼!
原本只是一团灵光的魂魄应声而起,落地化为人形,在堕仙崖边回头望向天帝,正是目光炯炯、面笼寒霜的聂昭。
她分明已无一战之力,但只是昂首站在崖边,便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如同天威下最后一座屹立不倒的山岳,战场上最后一面飘扬的旌旗。
“……”
天帝凝视着这个宁死不肯低头的蠢人,向来波澜不惊的心底忽然泛起一丝怒意,从容淡定的笑脸上崩开裂纹。
她怎么能不低头?
她怎么敢不低头?
他一贯城府深沉,自然不会轻易让聂昭看出自己失态,绷住脸冷声道:
“太可笑了,烛幽。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你就要放任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聂昭没有听他说完。
她最后抬头向远方眺望了一眼,只见琼楼玉宇,桂殿兰宫,满天星汉灿烂,当真是好一派神仙气象。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君不见城下白骨填丘壑,古来白骨无人收。
天高路远,不见人间。
那么,她也该舍弃这虚假的神位,回到人间千千万万的生灵中去了。
在天帝惊愕的目光中,聂昭毫不迟疑地纵身一跃,如流星逐月,蛟龙归海,毅然投入了无底的万丈深渊。
直到最后一刻,她的魂灵都怒视着天帝,畅快淋漓的笑声回荡于天地之间。
“你道我可笑,那便尽管去笑!但你须记得,帝王将相终为土灰,恶事必不久长!”
“火种早已播下,功成不必在我。总有一天,春风会吹遍荒芜凋敝的大地,四海八荒都会燃起熊熊野火,直到烧穿这片虚伪的天穹!”
“我的旅程或许到此为止,但你们不屑一顾的‘人世’,决不会就此终结——”
……
……
……
原本,聂昭的故事确实应该到此为止。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本该将她魂魄焚烧殆尽的烈焰,最终只吞噬了其中属于“神”——属于烛幽的部分,并未损伤来自异世的灵魂分毫。
她就此陷入长久的沉睡,直到百年以后,另一个名叫“聂昭”的少女从高崖上一跃而下,与饱受仙凡虐恋折磨的一生诀别。
少女即将魂飞魄散之际,忽然感觉到一团温暖的灵力包裹住她,一位陌生的“神女”出现在眼前。
神女看上去困得很,还带着点暴躁起床气,一边抱怨“怎么会
有人学我跳崖”,一边向她提出了三个选项。
第一,就此放下一切,再入轮回。
第二,神女将她送回崖顶,亲手与误她一生的清玄上神做个了断。
第三,她自去投胎转世,神女会以她的身份回到仙界,让清玄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少女选择了第三个。
她自问不是清玄的对手,不想再面对他,但也不想原谅他。
最后,她忍不住问道:
“以神女的本事,根本用不着问我,直接占了我的身躯回去便是,何必多此一举?”
神女先是一怔,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随后坦然笑道:“因为你就在我面前。既然如此,征求你的意见、听取你的愿望,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还有,别叫我‘神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