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当然明白楚熹口中的“筑巢”是什么意思, 只以为她让梁明山的死刺激到了,想把安阳城墙修筑得更牢固,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殊不知楚熹要做的, 是一场大工程。
“小姐这是画什么呢?奴婢怎么一点看不懂呀?”
“何况你看不懂, 我都看不懂。”
楚熹随手团起那乱七八糟的图纸, 丢到冬儿怀里:“拿去烧了。”
冬儿已经给她烧了好几张纸, 干脆就端了一个火盆放在外屋,把纸团丢进去, 回来一看,楚熹又画了和方才一模一样的图,画到一半, 咬住笔头, 嘴巴里嘟嘟囔囔一些冬儿完全听不懂的词:“活钩,轴,抛杆,能打出去, 可惜太大了, 如果用手摇绞盘呢……”
“啊啊啊啊好难啊!”
楚熹原想着自己学了这么多年的物理化, 飞机大.炮或许搞不明白,做几个守城的机关还是手到擒来的,可真动手尝试后,她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就比如投石车,辉瑜十二州现有的投石车是依靠弹力发射,那都是大周立朝前的老古董了,安阳城里便有一架, 楚熹见过, 通常是在攻城时向城内投放火油罐子, 碰上高城墙还投不过去,当真威力小,射程近。
楚熹想在这基础上进行改良,以现有材料,最好选择无疑是传说中的巨石炮。
可单纯用杠杆配重原理,实物尺寸起码有两个城墙箭楼大,且城墙修筑得太高,往上运石头也麻烦,用滑轮运输弹丸呢,投石装置又施展不开,若把杠杆配重改成扭力,实物是会小一些,反而需要耗费更多人力,威力也会相对减少。
楚熹打算把滑轮和绞盘变成一个装置,叫滑轮的绳索带动绞盘的绳索,然而在图纸上画来画去,总是无法达成,非得现场试验几次不可,只好先抛到一旁去睡觉。
梁明山的死与西北军日益增长的野心,让沂都府沉寂了两日。
准确来说,是表面上沉寂了两日。
私底下的动作一点也不少。
得了楚熹的准话,楚城主和谢城主一拍即合,决定联手共进退,只等风平浪静,就正式放出两家欲结姻亲的消息,而宁城主心知肚明,一旦西北军入关,他西丘不死也得丢半条命,任谁都靠不住,得提前一步寻求退路。
陆城主呢,虽将西北水贼截杀东丘梁家的事上奏了朝廷,但与此同时还联络了锡州都督和亳州张家,做好朝廷派兵就举旗造反的准备。
想保存实力的,想争夺兵马的,想夹缝求生的,想谋逆登基的,几位城主各怀心思,没人愿意真正豁出去抵御西北军。
朝廷那边也不傻,这大周江山早岌岌可危了,岂是沂都一家憋着坏水,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帝军挥师南下倒容易,可打破了北六州之间的相互制衡,那些手里攥着兵权的城主和都督顷刻就会变脸,说乱成一团就乱成一团。
想来也不敢轻举妄动。
各人心中忧虑重重,面上仍旧天下太平。
二月二十五这日,陆城主又以压惊的名义宴请众城主与其子女。
之敏撒娇,也要来,她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嫁去锡州了,难得开口请求,陆城主不好拒绝,便点头应允。
楚熹一连三四日没瞧见之敏,见她忙上前打招呼,可之敏却不冷不热地敷衍了事,只与双生子说话。
楚熹略感纳闷,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陆小姐,讪讪一笑,转身坐到谢燕平身旁。
谢燕平道:“那日从万朝寺回来,我乍一听闻明山之事,心里有些乱,没顾及到,不该将你一人留下的,有失礼之处,还望楚小姐恕罪。”
楚熹早忘了这茬,听他提起,不禁弯起嘴角道:“我又没怨你,你若真想赔罪,就替我剥虾吧。”
席面上摆那一碟虾,原是图好看,没人为拿它填口腹之欲,弄一手难闻的土腥味,要真想吃,大可以叫仆婢送现成的虾仁。
但谢燕平却二话不说,将那碟虾端到了自己跟前,慢条斯理地剥起来,看他动作有些生疏,应当是头回做这种事。
嗯……模范男友的标杆。
楚熹不由自主地拿谢燕平和薛进对比。
从前在安阳,她和薛进去闫楼吃饭,都爱吃水煮花生,可薛进嫌剥花生会呲水,溅到身上有怪味,非要她剥,还要她喂到嘴里,说是撒娇吧,没见过那么硬邦邦的撒娇,跟大老爷使唤小丫鬟似的。
谢燕平身上就没丁点薛进那坏脾气,连不经意犯下的错误,都能自己主动提起道歉,对她更是言听计从。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好了。”神游的功夫,谢燕平已将嫩生生的虾仁递到她跟前,笑着问道:“这些够不够?”
“嗯!够啦!”
之敏和双生子坐在他们对面,将二人举动看得真真切切,双生子心有灵犀地轻哼了一声,很瞧不起这般讨好楚熹的谢燕平。
之敏却会错了意,见状,咕哝道:“要不是她梁明山怎会丧命,亏她还笑得出来,没心没肺。”
一旁的陆深皱起眉,低声呵斥:“别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本来就是,要不是楚家大张旗鼓地选婿,梁家人根本不会来沂都,也就碰不到这种事了。”
陆深彻底冷下脸:“梁明山是死于水贼之手,关楚熹何事。”
陆游更是厉声道:“若不能管住自己的嘴,就回你院里去。”
之敏本以为双生子会顺着她谴责楚熹,不承想自己反倒挨了骂,一时委屈气愤涌上心头,顿红了眼眶,碍于陆城主在上方,不敢大声争执:“我们才是一家人,你们为何一门心思维护她。”
陆深见她泪眼汪汪的,便放软语气道:“我们是帮理不帮亲,你也不想想,楚熹比你还小一岁,你三言两语说得轻巧,却往她头上扣了一条人命,岂不混账。”
“哼,本来就是怨她,你这么向着她,不如去安阳做赘婿好了。”
“还胡言乱语!”
之敏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却一再挨训斥,有些挂不住脸,将筷子重重拍在案上,起身跑了出去。
有丝竹管弦之声压着,众人各谈各的,并未注意到这小小风波,楚熹虽瞥见之敏离席,但看双生子神色如常,也没当回事,继续埋头苦吃。
谢燕平只要视线落在她身上就忍不住要笑:“你慢点。”
“我才不快,是你们都不吃东西,粮食可贵,不能浪费。”
楚熹这边案几上都要清盘了,谢燕平那边还没怎么动过,他只喝了些酒水,听楚熹这么说,便也动筷开吃。
这种宴席是为着给宾客一个能高谈阔论,能各抒己见的场合,只顾吃喝的那叫酒囊饭袋,忒丢人。
双生子和之敏吵架不显眼,楚熹和谢燕平不言不语,一个劲往嘴里夹菜可显眼,席上众人都不禁往这边看。
谢城主指着楚城主玩笑道:“当真近朱者赤。”
楚城主不在意什么丢人不丢人的:“恁是想说近墨者黑吧!”
宁城主察觉到两家气氛变化,扭过头对坐在自己旁边的薛进道:“白费一通力气,瞧他们这模样八成是定下来了。”
薛进紧盯着楚熹和谢燕平,忽然起身走到宁扶林跟前,宁扶林一愣,颇为困惑的仰头看他:“有事吗?”
“我有些喝醉了,出去醒醒酒。”薛进说着,撩起袖口,端起宁扶林手边的茶一饮而尽。
宁扶林:“……”
宁扶林素来孤僻,和宁繁金那个同父异母的兄长都不大来往,何况薛进,他们实在不熟,因此薛进这举动叫宁扶林一头雾水。
楚熹早在薛进过来那会就不自觉盯着他看,见他手腕上仍系着红绳,猛地瞪大眼睛。
可薛进却好似一无所觉,放下茶杯便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楚熹的心久久无法平静。
薛进一直很嫌弃那条红绳,只要一和她生气,就吵着要解下来,因那条红绳是两人的定情信物,有着特殊的意义,楚熹自然不会让他解,为了哄他高兴,每每伏小做低。
一别数月,又在沂都几次暗里交锋,如今看到那条熟悉的红绳,楚熹难免感触良多。
犹豫了片刻,转头对谢燕平道:“我去更衣。”
谢燕平笑着点点头。
从席上出来,没走多远,就瞧见了坐在亭子里醒酒的薛进,月光之下,他乌发如幕,肤白如雪,晚风拂过鸦青色锦袍,腰间的玉穗轻轻摆动,竟也有那么几分神清骨秀的温润之色。
但他转过头来时,眼神中的冷意便顷刻蔓延。
楚熹原先怕他,是怕他离开自己,现在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你跟我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有话就在这问。”
“快点。”
“我不。”
楚熹深吸了口气,扯扯他的袖子:“快点呀。”
不论何时,何等处境,薛进都是吃软不吃硬。
他同楚熹走到一处假山之后,双手抱怀道:“要问什么?”
“我方才瞧你腕上,似乎还系着我送你的那条红绳?”
“没,破绳子,早扔了。”
其实这个结果,楚熹原本是能接受的,毕竟她已经接受了薛进并不爱她的事实。
可见到那条红绳的瞬间,她又燃起一丝期望。
不是对薛进的期望,而是对自己初恋的期望。
哪怕早有预谋,哪怕满含算计,哪怕只为利益,抛开这些,剩下一分情意也好,让她初恋的结局不至于太惨淡悲凉。
“我不信,我都看到了。”
“你一直盯着我来着?我瞧你和谢燕平笑呵呵的挺开心啊。”
“我,我无意中看到了,你说扔了,有本事把手伸出来。”
薛进伸出手,果然没有:“如何,信了?”
楚熹抬腿踢他,气鼓鼓道:“你当我傻子,那只手!”
那日在万朝寺被踩一脚,薛进只当自己太过莽撞,不以为然,可楚熹这会竟然又踢他。
薛进并非宁繁金那等嘴笨之人,却震惊得愣是说不出话:“你……”
楚熹习惯性地驳他:“你什么你!叫你伸手让我看一眼,哪来那么多废话。”
“……”
薛进本是想借着红绳,借着月光,借着酒意,说几句温情脉脉的好话,软一软楚熹的心,让楚熹对她和谢燕平的婚事产生动摇。
然而楚熹踢他这一下,踢走了他大半理智。
从前如珠似宝般被捧在手心里的“大爷”,如何能忍做挨打挨骂的“孙子”。
“我就不给你看!”
“我偏要看!”
楚熹攥住薛进的手,作势要拉开他的袖口,薛进反攥住楚熹的手腕,十分轻易按在假山上,得意地勾起嘴角:“知不知道什么叫胳膊拧不过大腿?”
楚熹力气是没他大,可楚熹敢下黑手,抿唇一笑,抬脚就要往他两腿中间踢。
薛进脸色骤变,急忙躲开,怒道:“你疯了!”
“谁让你抓我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