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能让刘虞来决断的话,说不定刘备的命就能保住了。
然而他们听到的只是乔琰冷笑了一声:“汉室宗亲?泱泱炎汉四百年,汉室宗亲不计其数,光只是那中山靖王便留下了百余子嗣,散布于各地,若人人都因身为汉室宗亲便需由陛下裁断生死,这社稷兴衰,政令法典之事又由谁人来定夺?”
“先益州牧刘君郎之子刘璋,意图割据蜀中称王,趁其父病重之时兴发动乱,枉顾父子礼法,君臣纲常,我杀之便是,不必等到天子裁决。”
“倘汉室宗亲都如陛下昔日为幽州牧之时那般,恪行操守,节俭自律,开启互市,镇守边陲,虽动乱之年幽州谷价也不过三十一石,我便是将汉室宗亲都个个供奉着又有何妨?然人有私心贪欲,有不尊章程,有犯上作乱,桩桩件件合该由律法定夺,而非其汉室宗亲之身份!”
“敢问诸位,是否理该如此?”
底下众人交头接耳了一阵,虽有人觉得乔琰此话像是在将大汉宗室的脸面往下踩,可这宗室子弟犯法也按法典行事,与庶民同罪的言论,对于他们来说,却实在不是一件坏事。
按照这样说来,刘备好像也……
等等!
乔琰语气之中的种种,分明都对昔年还在担任幽州牧位置的刘虞推崇备至,可若如此算的话,刘备在徐州的表现其实也并不差!
既然汉室宗亲的身份在她这里不是个求情的由头,那他们可以拿政绩来说话!
刘备是有话可说的!
当即有脑子灵活的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仰头朝着乔琰看来,问道:“敢问大司马,倘若有人虽不能令粮价平抑在三十钱,却能一家一户四方走访,令笮融所传佛经陋法彻底杜绝于州郡之内,而后令民众有田可耕,遵循天时,耕作以图收成,能否称之为仁?”
“倘若有人走访乡里,敦促水渠开凿营建之事,以图徐州民众有水可饮,能否称之为恪尽职守?”
他这一开头立刻便有人接了上去。
“去岁有下邳郡县吏不满使君治理,竟意图派遣刺客将其刺杀,却因亲见使君裁断冤案诉讼,倒戈后将实情告知,此为德行高尚之辈表现啊。”
“笮融偷盗三郡粮食为己用,在徐州南部大兴佛会,却令下邳和彭城二郡无粮,若非使君走访郡县大户,以州郡税收为抵,先行借贷之举,换到了一批粮食,我等之中有不少人早活不到如今了!”
“还有……”
一个个声音争相响起,
最后被一个更加出挑的声音盖了过去,
“大司马,可否亲自看看,这徐州北部在刘使君的治理下到底是何种面貌呢?”
“纵然他实有过错,也当功过相抵了!”
乔琰立足于城头,看着这一张张将求情说辞说得言真意切的面容,开口道:“将陈元龙从牢中提出来。”
“久闻其乃是湖海之士,文胆武志,不屑于说假话,又为徐州典农校尉数年,深知徐州各处田亩收成,所以——我要他来说。”
陈登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样的一个处境下被释放出来。
被庞统这个小辈算计了一手后被囚,对于陈登来说其实也不算是个难以接受之事,他只是无法理解,为何乔琰能选择此时,发动出这样的一出仿佛人人相助的徐州攻伐之战。
正因为这种困惑,当他和父亲相继被囚,甚至被关押进了郯县的囚牢之时,陈登只是闭目沉思着思忖此番战况之中的种种,意图复盘这整场败仗。
他并未对自己即将面对何种灾劫而忧心,却还不免有些担心刘备的处境。
他有时候觉得乔琰的行事像是仁善之人,有时候又觉得她的对手相继离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征兆——
一种刘备很可能会亡命于她之手的征兆。
可陈登怎么也没想到,乔琰会将刘备的生死交托在他的手上。
他看了看身后依然缀着的请命民众,又看了看已停放在他面前的车驾,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便听得乔琰说道:
“我听闻昔年有襄阳名士来见你陈元龙,却见您毫无对待客人的礼节,径直上床高卧,令客人坐在下头,自此有人说您有骄狂之气,不知今日元龙要如何为我这个客人介绍徐州?”
陈登回道:“君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令客下床而坐非我有轻看他人之心,实是我欲其有忧国忧民之念,他只有求田问舍之心,既言无可采,自然为我所讳。眼下君侯却是要同我问询刘使君之政绩,我便是与您说上三天也无妨,为何要有骄狂之态。”
乔琰端详了一番他的脸色,笑道:“好啊,素闻下邳陈元龙养耆育孤,视民如伤,让我听听你有何可说!”
陈登毫不避讳这个才从囚牢中出来便登上敌方车驾的举动,拂袖而上,“请车驾慢行,令后方百姓跟从,我等便以这郯县周遭言说一二。”
“郯县之东为徐州州府军屯所在,然此地军屯与君侯在关中的军屯不同,并非正规兵卒所有,实为我等兼并海贼薛州之部从所得。然期年一满,贼已成兵,再无为祸于民之举。此为沿海民众之福祉。”
车驾缓缓行驶过这片还未开始春耕的土地,在田地间已能看见几位耕夫正在松土,远远看去其肤色确实是要比寻常的农人看起来更接近于古铜色,体格上也的确更像是水手。
乔琰缓缓收回了目光,回道:“下一处吧。”
陈登道:“郯县之北有缯山,山中有民户分布,使君曾念山中民众田耕不易,水渠不至,亲自走访
于此,
因民众不愿出山,
便只在山中必经之路上多为他们修建了一座桥梁,此桥可见使君待民之诚。”
这座桥正在两侧山崖之间,乔琰并未亲至,但当她回头看向后方民众的时候,便见有人焦急点头以证其事实。
车驾未停,又听得陈登说道:“郯县之西有沂水支流经行,土地平旷,适宜耕作,可惜早为郯县大户所占据,使君亲往游说,与之对谈数日,这才将其拿回,随后将其分给了县中阵亡士卒亲属。”
“而那郯县之南……”
“你不必说了。”乔琰忽然开口打断了陈登的话,也随即号令车驾停了下来。
让众人都未曾料到的是,这位而今主宰徐州生死的大司马下车后,并不是打断他们意图救援刘备的举动,而是先朝着陈登拱手行了一礼,又朝着这些始终尾随在车驾之后的民众行了一礼。
“若非刘使君诚然明审赏罚,威信宣布,爱民如子,今日没有这字字句句间的功劳,只以其支持邺城朝廷一事便欲将其处死,实为我之失职。”
“然其若仍留徐州,难免因其曾听从邺城朝廷号令引发动乱,我会将其带回关中,交由陛下发落,并表奏天子,看在其有功于民的份上从轻发落。刘玄德既为宗室子弟,便是秉承宗庙祭祀之礼,料来也算合乎情理,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不知道是谁人在人群中忽然发出了一句呼喊——
“大司马英明!”
这样的一句话喊出,旋即引发了一声声的响应。
这怎么不是英明呢?
虽是她意图将刘备处死以儆效尤,但也同样是她听着他们的据实已告,决定将刘备给释放。
只不过是押解到长安暂时留观而已,甚至还能得到个官职,已比原本的结局好上不知多少了。
那关中需要刘虞这等爱民如子的天子,大约也需要刘备这样的好官。
固然有些可惜他无法待在徐州这地界上了,总还是有了个合适的去处。
他们这番请命的目的达成,也能安心了。
不过——
刘备的事情是解决了,其他的事情可还没解决呢!
蔡邕看着眼前一片欢腾的景象,自觉应当是个合适的说话时候了,又挪到了乔琰的身边,开口问道:“烨……大司马啊,既然玄德之命可保,还能回长安去做个闲官,那元叹那事?”
可几乎是一瞬之间,随着乔琰脸上的神情淡了下去,周遭也重新归于一片安静。
乔琰抿了抿唇,“蔡公啊……这实不是我不想帮您。”
众人见这稍显冷淡迟疑的语气便知道,这个对徐州民众来说陌生的扬州吴郡四姓,大概是远不如刘备品行的,也没有这样多可以用来说服她改变决定的理由。
果然他们随即便听到乔琰说道:“您可知道,光是在我启程北上徐州督辖战况之前,查抄出的四姓非法营收便已达万金以上,侵占良田耕地不计其数,藏匿隐户逾四千人,顾元叹或许对此毫不知情,可他行至沿江港口留神我于何处登岸,分明是知道——一旦我剑指吴郡,他们到底会面临何种后果!”
“就算不管孙伯符之死,又有蔡公求情,他们也势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要周围的百姓看来,这还活什么罪啊,直接杀了便算了。
可他们眼看着乔琰看向蔡邕的眼神,便知道这位求情之人分量不小。
“蔡公亲自来说,不惜披发赤跣,我总得给您一个面子。”
乔琰深叹了口气,很是一副经过了心中挣扎纠结,这才说道:“我可以不杀他们,但会奏请天子,扬州之东有海岛名为夷洲,上有高山族居住,然无有高屋楼阁,美食珍馐,令吴郡四姓居处其上,开岛田耕作,如能自此一改陋习,重现士族之风,再行将其接回。”
“凡岛上所需书籍法典我都会令人送达,食物饮水武器药品也绝不会有所缺漏。此外,蔡公既对顾元叹称许有加——”
“那便令其为夷洲太守,看管族人,敦促他们早日改过向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