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静尧的大哥在美国拥有一家颇具声望的娱乐公关公司,专门负责一些亚洲影片的全球发行和公关宣传。
原本,他之所以收购这家公司,是为了帮助自己的导演弟弟顺利度过颁奖季。
但所有的艺术家都有怪脾气,金静尧性格低调、生来厌恶营销,甚至不允许公关团队在拍摄期间进组跟拍。
常规影片会遵循的一些宣传节奏,立项初期的发布会、拍摄中途的记者探班,在他这里也完全不成立。他总是静悄悄地开机、静悄悄地杀青,直到影片上映前,一切信息都要保密。
因此,公关公司的总监妮可杨在接到金静尧的委托时,显得非常之惊讶。
年轻导演很有礼貌地询问她,是否可以帮一部刚刚开播的中国网剧做一些宣传营销。
“因为女主角承受了不该有的批评。”他说,听起来有些不满。
这几年流媒体盛行,妮可杨以为对方口中的网剧,也会是《雷普利》《驯鹿宝贝》之类的佳作。
她没想到这部剧竟是如此地……制作低廉、粗制滥造,播放三分钟后就想洗眼睛。
随即她也发现,所谓的女主角,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主角”,只是第一个单元里的反派角色。
话虽如此,这可是老板的弟弟。
他们迅速地出了第一版方案,主要是针对女演员在表演上的亮点,做了一些口碑向的点位。
金静尧看了之后不太满意,觉得写得太冰冷、缺乏感情,亲自做了一些修改。
妮可杨看到被打回来的批注,简直两眼一黑,想要自戳双目。
——姐姐肯摸你,是你的荣幸:)
——呜呜呜,但我还是觉得姐姐很美啊,不要潜臭男人了,来潜我吧。
这什么东西?
导演被人下降-头了?
反倒是公司里的实习生竖起大拇指:“老板的弟弟对于营销的理解已经是nextlevel了。”
妮可杨:“……”
和妮可杨想的不同,金静尧在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内心十分平静。
甚至觉得自己非常公正,只是说出了一些沉默的大多数的观众的真实想法。
他又将这部剧的前两集重新看了一遍,更加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将修改过后的宣传方案重新发送给妮可杨之后,他迅速地开始假设,黎羚读到这些评论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会喜欢吗,会记住吗。
会认同他的客观公允吗,会觉得评论的人有一些可爱吗。
但随即他又在想,如果她知道真相的话,是不是也会不高兴。
因为给她留下评论的人还是他。
还是他,只有他。
她明明已走出了剧组,但她的生活里竟然全部都是他,不同的、戴着面具的他。
他躲在屏幕背后看她,借着虚拟的账户、借由不同的身份,来向她伸出手
。
他操纵舆论,是为了讨好她、帮助她,还是为了再一次靠近她,为了营造她离他似乎并没有那么远的幻觉。
她会觉得他很恶心吗。
这是她从剧组不告而别的原因吗。
第二天,金静尧在长途飞机上,借着时断时续的无线网络,看完了剧集更新的内容。
空姐过来提供服务时,瞥了一眼他的屏幕,露出比较古怪的目光。他没有在意。
他注意到,弹幕里辱骂女主角的内容已经少了很多,但还是不厌其烦地,将为数不多的几条恶评,一一点了举报。
随后,他询问妮可杨,是否还需要自己帮忙撰写新的评论。
对方很有成就感地说:“不用了,金先生!这是一部非常有潜力的黑马作品,我们只是稍微和平台沟通、给到一些首页曝光就很有起色,还是它本身的质量过硬!”
金静尧很平静地强调:“嗯,女主角非常好。”
妮可杨愣了一下,才说:“那是当然的。”
飞机又经过了一段气流的颠簸,信号变得十分微弱。金静尧关上阅读灯,闭上眼睛,小憩片刻。
他又梦见了自己和黎羚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并不是一个很美好的开始。但奇怪过了这么久,许多画面都还是历历在目。原来记忆并非透着雨的磨砂玻璃,而是最高清的120帧率摄影机。
醒来时,他收到大哥金静平发来的好几条消息,对方问他怎么手机一直关机。
金静尧说:“在飞机上。”
“去哪里?”对方拨来了语音通话。
“英国。”
金静平沉默了很久,才问:“为什么要去英国?”
很长一段时间里,英国是一个金家上下都不能被触碰的地名,是世界地图上一块被撕裂的黑暗。
英国是一个可怕的、无法弥合的错误。
金静尧很小就被送去了英国读书,并在那所贵族学校里,长达数年地,遭到了非常严重的校园霸凌。
可能因为从小性格就很沉默寡言,也可能只是出于某种被丢下和被误解的怨恨,每年放假回国,他在家人面前,始终只字未提。
最终,事情之所以曝光,是以一种非常戏剧性的方式。
金静平在英国一家传媒集团的总部工作,在一本尚未公开的杂志封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弟弟。
这一期封面的选题思路相当大胆,名为“夏娃的第八天”。
弟弟和另一名年轻的亚洲内-衣模特,在浴室里抱在一起,镜头隐喻着一种偷尝禁果的危险和愉悦。
金静平大为震惊、愤怒,随后才得知在学校里,那些高年级的同学辱骂弟弟是“亚洲成人片的男演员”,逼迫弟弟拍摄了这样不得体的杂志封面。
父母和他当机立断,将所有的拍摄素材一一回收、销毁,并立刻帮弟弟办理了转校,带他离开英国。
但错误已经无法挽回。
内
疚于此事对弟弟所造成的伤害,他们不再试图纠正他的职业理想,也不再执着于让他变成一个更“正常”的人。
他想要做导演、拍电影,他迷恋黑暗阴郁的题材,甚至是在家里拍杀人血浆片,他们都给予了无条件的支持。
但多年来,弟弟和他们的关系始终不远不近,有着一层淡淡的隔阂。
此时此刻,面对哥哥的提问,金静尧也没有回答得太具体。
金静平沉默少许,才说:“妮可告诉我,你找他们帮了一些小忙。”
“你要帮的那个女孩子,是当年的内-衣模特,是吗?”
金静尧说:“她是演员,不是内-衣模特。”
然后很平静地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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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巍的夫人住在伦敦郊区的一栋老房子里,外观很破败,接近于温子仁电影里会出现灵异事件的那种鬼宅。
好在屋内的陈设虽然朴素,但很有家的温馨,何夫人本人也保养得宜,一眼看上去竟像不过四十岁出头。
她将金静尧迎进门,说请他等一等,便自顾自地修剪着花瓶里的玫瑰。
金静尧没有跟她讲客气话的兴趣,单刀直入地说出了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