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潮兀自怀疑人生时,只听元祥又补充道:“大都督刚得的赏赐,马不停蹄地便让人送来了……”
郑潮恍然:“刚得的赏赐啊……”
哦,那没事了。
他方才有一瞬间,竟然都忍不住怀疑外甥待他的真心了……这般狭隘,实在枉为人舅啊。
郑潮这厢正要反思时,元祥再次小声补充:“不过这些东西都不算什么……早在去年,大都督便将家底都送来江都了,足足好几百万贯呢。”
元祥说罢,不禁目露感慨之色。
郑潮的神情却再度僵住:“……”
显然,在有事和没事了的情绪反复横跳之下,他最终还是有事了。
外甥将巨额家产送人的败家举动,他姑且不做评论……
他真正在意的是,莫非这才是“璟渐贫”的真相所在?
几百万贯……同样被除族的外甥,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富有……
可就是这样富有的外甥,前脚将家产偷偷送人,后脚便向他写信说“无力奉养”……
他为此不止一次反省过自己的大手大脚,有时深夜醒来,甚至会内疚地觉得是自己吃垮了外甥!
诚然,他花钱略显放肆,又过于乐善好施,养起来的确很费银子……但外甥可是坐拥数百万贯身家的人!
别跟他说什么银钱都拿去送给心上人了……这般层次的有钱人,但凡是从手指缝里漏点银钱出来,还愁不能将他养活得白白胖胖吗?
有心想养舅父的人,无须人教。
如此行径,分明就是无心养舅。
可是,饿死唯一的嫡亲舅父,对那竖子又能有什么好处?
所以,饿死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只怕是逼他投来江都!
郑潮看向那一箱箱财物,忽而狠狠代入——外甥献给常节使的,又岂止是这些箱子?他郑观沧同这些箱子又有什么分别?
若非要说区别,或许还是有一点的……这些箱子是经人送来的,而他,是自己长了腿跑来的!
忽觉自己就是只长了腿的箱子的郑潮,想到自己生生饿瘦的那十多斤肉,一时只觉痛心疾首。
他那外甥,那样俊的一张脸,何其脏的一颗心!
原以为外甥带给自己的只是由奢入俭,而此时,郑潮只觉自己被气得下一刻便能原地入殓。
即将入殓的郑潮以“并无要事,改日再来”为由,转身就要离开。
如此说辞,即便是元祥也觉察出了不对劲,连忙快走两步,跟上去询问:“……郑先生,您可是身体不适?”
已在心中单方面自我入殓的郑潮摇了头,他的身体无恙,只是尸体的确有点不适。
但见元祥还要纠缠追问,郑潮实话实说道:“……我回去给令安写一封信。”
他身上掉下来的每一两枉死的亡肉,都需要外甥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
郑潮的想法很是分明,一心只想要同自家外甥讨要说法。
至于留下找常岁宁“对质”,则是万万不可能的——作为长辈,被自家没出息、一心倒贴的外甥算计成这样,试问他还有什么脸找人家姑娘对质?
再者说了……那可是他如今的东家,他来都来了,人已登上这艘贼船,且已经安逸地躺下了……还能怎么着?
自然是只能找自家外甥算账了!
看着郑潮匆匆离去,略显不善的背影,元祥的五官皱作了一团。
郑家舅父怎么突然要给大都督写信?
该不会和他刚才的话有关吧?
他说错什么了吗?
元祥在心中紧张地咬起了一整排手指。
这时常岁宁已走了过来,看着郑潮离开的背影,便向元祥问了一句:“郑先生怎么走了?”
元祥有些不安地小声说:“或许是属下说错了什么,郑先生突然说,要回去给大都督写信……”
元祥遂将方才的多嘴之言一并向常岁宁言明。
常岁宁听罢,目露恍然。
崔璟事先虽未与她细说是如何“说服”郑潮来江都的,但见这位郑先生投来江都时的落魄模样,她便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现下这显然是穿帮了呀。
常岁宁一时不知是该担心郑潮写信的手腕,还是崔璟来日看信的眼睛。
元祥也在心里给自己的手腕派了差事——今晚回去之后,他势必要将“谨言慎行”四字,狠狠抄上百遍!
元祥这厢欲哭无泪,王长史却心情甚佳地哼起了小曲儿。
王长史的小曲儿传到王岳耳中,王岳又偷偷与骆观临说:“……又有人给咱们大人送钱来了,听说还是上回那位。”
骆观临思索着拧眉,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好心有钱人,究竟是哪个?
“虽说靠人不如靠己,但有个这样既能雪中送炭,又可锦上添花的知己好友,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呢……”王岳感慨间,也看向自己的知己好友:“老钱,三日后祭海大典,你可要同去?”
“你们且去,我便不凑这热闹了。”
王岳口中的祭海大典,是流传于沿海一带渔民之间的风俗。起初是每年开海之际,渔民们自发的祈福之举,直到江都有了市舶司,便由市舶司出面主持此事。
但之后,市舶司逐渐废止,此事的筹办便又辗转回到了渔民手中。江都因此已有许多年未曾由官府出面,办过一场像样的祭海大典了。
此次的祭海大典,常岁宁从半月前便让人着手筹备了,并且提早放出了消息。
祭海大典举行的当日,海碧天蓝,万里无云。
百姓早已听闻常岁宁会亲自出面主持此次祭海,因此大典现场尤为热闹,甚至有人天不亮便来了,只为能抢先占上一个好位置。
众声喧嚣间,身穿节度使官袍的常岁宁,在礼官的指引下,走上了高高的祭台。
四下顿时更加喧腾。
“常刺史!”顾二郎随着百姓一同欢呼,情不自禁间,刚要靠近祭台,一名护卫按剑挡在他身前,拧眉冷声道:“别逼我拔剑。”
顾二郎猛地回神,后退一步,看向面前生着异域面孔的女护卫,一眼便认出了她,忙一笑安抚:“拔什么剑,都是自家人……且今日是为祈福,岂好见血光呢!”
康芷面色依旧冷漠:“顾二郎既知晓轻重,那便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