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人心总是不知足的。实则他们已经占了许多先机好处了,得以在最初便站稳了脚跟,在江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关系网,只要能守得住已有的,慢慢经营着,就足够让后来者难以追赶了。
至于那些见江都愈发肥沃,便的确有些失控迹象的贪欲,或许是该收一收……这样才能和江都一起走得更长远些。
——这些是尚且保有理智,心性偏中庸,比较看得开的官员们的想法。
同时也有部分官员,面对常岁宁明里暗里的敲打很是不满不忿,认为她过河拆桥,出尔反尔,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常岁宁自然也料得到这部分想法,对此她也并不否认,坦荡道:“无人可用时,没得挑拣,只要能用,便只论其能而不论其德。如今也算家大业大了,若想要这份家业传承得久远些,便是时候好好养一养他们的‘德’了。”
她将江都比作“家业”,语气也如谈论家事一般随意:“那些横竖养不好的,注定做不成一家人的,便只能缘尽于此了。”
说到此处,常岁宁笑着转头看向侧方:“韩大人,你说呢?”
此刻正走在去往外书房的路上,被单独留下说话的韩铮,就跟随在常岁宁身侧。
听常岁宁这般问,韩铮垂首恭声答:“大人用人之道,依据不同形势而变通,可谓所虑长远……”
顿了顿,又道:“先前是下官狭隘了。”
此前他对这位刺史大人上任之初,便公然将江都当作权利场,要与众官员分利的举动,是不满不适的。
但他也并不是棱角锋利的激进之人,故而也未敢直白地表露出来,他只是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坚守本心,不与他人为伍,不涉权利之争。
之后,他渐渐发现,新任刺史虽通权争之事,却也十分注重民生实事,这与他所求不谋而合,令他十分惊喜,便日渐生出感佩之情。
而在此过程中,他逐渐发现,经这位刺史大人做出的决定中,有许多他不理解不赞成之事,却总会在某一日,或某一刻,显现出它的用途,乃至发挥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妙用,让他意识到他起初的忧虑是多余的。
若说一次是偶然,那么十次,数十次之下,他便浑然只剩下了一个感受——刺史大人年岁虽浅,却有着行一步算百步的深谋远虑。
表面之所以看不出深沉心机,是有能力支撑之下的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我也常有出错时。”常岁宁笑着道:“但只要大路没走错,小小分岔便在可控范围内。我常也说,一时政令只为顺一时局面而生,待哪日它的弊端显现,便会有更适宜彼时的新策出现——”
“所以我等不必过于瞻前顾后,只管往前走就是了。”
这句“只管往前走”,让韩铮心下触动,从前他并无机会听刺史大人说这些听似闲谈琐碎,实则关乎大局之言,此刻听在耳中,不由更添信心。
“更何况,最难的时候都过来了,如今我们这里人才济济,还怕不能将小小江都治理得服服帖帖吗。”常岁宁说到后面,眼角眉梢都带上轻松玩笑般的笑意。
韩铮也少见地真心一笑:“大人之能,所惠必不止在江都。惠及整个淮南道,或也指日可待。”
言毕,韩铮自己都有些意外了——他头一回发现,自己竟也有这般“溜须拍马”的潜力。
然而,一旁的姚冉,却仍觉得韩铮所言过于含蓄了。
——这些人胆子太小了,她家大人之能,所惠必不止在淮南道。
韩铮跟在常岁宁身后,第一次踏进了这座外书房内。
常岁宁十分重视重开市舶司之事,有许多要处,需要向韩铮逐一交待告知,以便尽快定下章程。
其中细则,大多由王岳和骆观临二人向韩铮传达。
末了,常岁宁提到,会为韩铮配上两名擅于交际的副手,以便让韩铮可以专心处理公务。
韩铮闻言,私心里很是松了口气,他之所以很少与人交际,除了不愿,实则也是不擅交际之道……刺史大人未曾点明,却已经备妥了一切,显然也是将他的不足之处看在眼中的。
常岁宁倒不认为这是“不足”,人的性情总有两面,不能既要人家的孤清之气,又要求他八面玲珑。
只是来日的市舶司注定要与各处商贾打交道,单是韩铮一身清正之气,的确是不足够应对的,便需要有人在旁协助,此乃基本而合理的分工而已。
韩铮从刺史府离开时,已是午后。
韩铮前脚离开,王长史紧跟着来传话:“大人,您有贵客至……”
王长史不算高的声音里,有着似曾相识的喜意。
常岁宁犹记得,上回王长史以如此神态,说出如此话语,还是虞副将奉崔璟之命,来送那三百万余贯钱时——
常岁宁很快见到了王长史口中的“贵客”。
这回来的倒不是虞副将,但同样也是崔璟的人,同样也是送钱来了……
问了才知,此次这些财物,均是朝廷就平定康定山、击退靺鞨之战功,给崔璟个人的赏赐,崔璟留了一半用于嘉奖军中,另一半甚至没有经手,便让人送来了江都。
常岁宁呆住一瞬,颇有种崔令安凡是打了些猎物,大大小小都要叼来给她的错觉。
她上回在幽州时,是不是忘了对崔璟说,她如今是颇有些家资的?
因此次来的不是虞副将这些熟面孔,为顺利起见,是由元祥将人带来刺史府的,此刻元祥便在旁低声与常岁宁说道:“大都督信上说,东西虽不多,但聊胜于无……夏日将至,便是拿来替大人您多置些冰盆,也是好的。”
前半句是大都督说的,后半句嘛,则是他自己加的……但他中间停顿了一下来着,是分作了两段话,应也不算撒谎吧?
元祥这厢兀自“工于心计”之时,恰听喜儿来通传,说是郑潮郑先生求见。
郑潮得空时,便会来刺史府与常岁宁说一说无二院事务。今日本是无二院旬休,但郑潮被一群狂热的文人缠住许久,此时才总算得以抽身。
郑潮刚被请过来,一眼便看到了眼熟的元祥,以及那些正在被清点的、装满了财物的箱子。
郑潮本不欲多问,奈何元祥生性话多,并且不拿郑家舅父当外人,于是暗戳戳地小声告知道:“……这些都是大都督下令送来给节使大人的。”
郑潮眉心惊惑一跳:“……?”
谁送来的?
——他外甥?
——他那“无力奉养舅父”的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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