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5章 十里银滩百万盐(2 / 2)

「大壮打死了兖州孔府家的狗,兖州孔府让陈大壮的父亲为狗送殡!衍圣公府都因为这个事儿,轰然倒下,他西宁侯不知道吗?!」

「怎麽敢!」

朱翊钧当初犬决了孔胤林,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旁人都以为孔胤林被送解刳院了,但解刳院里没有孔胤林的标本。

「臣还想周旋一二,但被咬伤的两个伤者,上元节之后,在惠民药局暴疾而亡,事情变得麻烦了起来。」王希元说起了事情为何为难。

若只是赔钱,其实好说的很。

麻烦就麻烦在,两名伤者都死了。

一个伤势过重,大医官们也是无力回天,另外一个则是受伤不是那麽严重,则因猘(zhì)犬病而亡。

葛洪《肘后备急方》中记载:凡猘犬咬人,手足瘈瘲,七日一发,三七日不发,则脱也,要过百日乃为大免尔。

瘈狗,就是狂犬的意思,被疯狗咬了,七日为一关,最是危险,二十一日脱离危险,只有过一百日,才能说是幸免于难。

「按大明律该当如何?」朱翊钧询问具体的法律条文。

王希元赶忙说道:「陛下,大明律并无明文,只有若狂犬不杀者笞九十,臣翻旧典,《唐律疏议》就规定的非常明确了。」

「哦?唐律如何规定?」朱翊钧立刻问道。

王希元拿出了一本唐律疏议,这是第十五卷,他翻到了第207条说道:「标帜羁绊不如法,若狂犬不杀者,笞四十;以故杀伤人者,以过失论。议曰:其畜产杀伤人,仍作他物伤人,保辜二十日,辜内死者,减斗杀一等;辜外及他故死者,自依以他物伤人法。」

朱翊钧拿过了唐律看了起来,这一段很长,王希元只是摘要。

标帜羁绊,就是说凶猛的猎犬,要进行标记,比如要写牌子,家有恶犬,而且要有羁绊,恶犬不栓好,就以「故放令杀伤人者」论罪。

议就是司法解释,如果养的畜生杀伤了人,等同于他物伤人,二十天死了,按斗杀减一等论罪。

「唐律的宗旨就是畜产抵人,养的畜生犯了罪,是主人犯罪。」王希元解释了下唐律的立法宗旨。

畜产抵人和诬告反坐,是唐律的两个典型。

「京师是不是多有恶犬伤之事发生?」朱翊钧明白了王希元的来意,西宁侯宋世恩这个案子难以处理,大明国朝的法律空白是另外一方面。

大明京师,人口越发密集,这城里养恶犬伤人,恐怕不止一例。

「陛下英明。」王希元俯首说道,他为难就为难在这里,侯爷的案子不知道怎麽判,而且还没有律法作为依据。

「朕会下章刑部丶大理寺增补此空白。」朱翊钧将《唐律疏议》递给了冯保,对着冯保说道:「冯大伴,你把西宁侯叫到豹房去。」

「臣遵旨。」冯保打了个颤儿,豹房是明武宗留下的动物园,里面养着一堆野兽,皇帝把西宁侯叫到那地方,到底要做什麽,不言而喻。

加餐。

王希元又不是个傻子,他一听,立刻知道皇帝要做什麽,在离开通和宫后,他急匆匆的跑去了文渊阁找到了王次辅,让王次辅去救人。

「我不去,陛下手里还有七张空白驾贴没用呢,等陛下杀完人,下章刑部,我填上事由就是。」王崇古连连摇头说道,陛下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他去触霉头,那才是有病。

「先生。」王希元急的一脑门汗,西宁侯死不死他不是很在意,他比较在意陛下的圣明。

皇帝就必须英明无垢丶功业无亏,即便是有些肮脏丶有些无耻的事儿,那也是臣子们做的,和陛下没关系才对。

「哎,这案子,我早就看到了,你也处置不了,移交北镇抚司,做好你自己的事就是。」张居正思索了片刻,给了王希元一个答案。

这是世袭武勋,归北镇抚司管,尤其是武勋犯了人命官司,更加不归顺天府管了,刑部都管不太到。

「我去一趟吧。」张居正站了起来,要前往豹房。

王崇古立刻站了起来说道:「不能去,陛下的事,咱们少管。」

「我也是武勋啊,我得过去一趟。」张居正示意王崇古稍安勿躁,他是以武勋的身份去的,戚继光不在,三大公爵都是大祭司,那他张居正作为宜城侯就必须去做个见证。

只要他去了,陛下无论做什麽,都不算过分,日后有什麽风言风语,也吹不到陛下的身上。

「这事儿闹的。」王崇古只能无奈坐下。

礼部尚书沈鲤立刻对着一个中书舍人说道:「你去把三位公爵叫到豹房去,要快。」

无论陛下要做什麽,这个锅不能让陛下一个人担着,公爵世袭罔替,吃了国朝这麽多俸禄,是该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日后无论怎麽记载这件事,都是三大公爵同意的。

朱翊钧先到了豹房,豹房旁边就是永寿宫,当年世宗皇帝要两百万银子修永寿宫,最终只拿到了二十万两银子,宫殿算是修起来了,没过几天,又失了火。

豹房里的动物,全都是各地送到京师的祥瑞,但因为皇帝不喜欢这些,所以这些猛兽,普遍有些精瘦。

朱翊钧在等西宁侯宋世恩,缇骑已经去了,他没等到西宁侯,却等到了张居正。

「先生要拦住朕吗?」朱翊钧有些好奇张居正来的目的。

张居正俯首说道:「臣从来不阻拦陛下,也没那个职权,今天就是来做个见证,日后说起来,这件事也是臣的主张。」

很快,三大公爵也赶到了豹房,一个个急的满头是汗,见到皇帝就是连连请罪,说管教不严,有失察之罪。

武勋世受皇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武勋带兵上战场了,吃了国朝这麽多的俸禄,却不为陛下分忧解难,反而为陛下惹出了这等麻烦,的确是罪过,什麽样的功劳,过了五世就该斩了。

赵梦佑带着四名缇骑,抬着一名素布裹着的担架,急匆匆的走进了豹房,俯首说道:「陛下,臣赶到的时候,西宁侯已经在家中自缢,臣验明正身耽误了些时间。」

「自杀了?」朱翊钧走到了担架前,揭开了素布,看到了尸体。

「臣询问其家眷,自从两位伤者死后,西宁侯一直惊惧难安,辗转不宁,昨夜写下了遗书,今天中午自悬祖宗祠堂。」赵梦佑将物证呈送,物证也需要鉴别真伪,通过字迹比对,的确是宋世恩亲自写的,写的时候,略显慌乱。

与其说是遗书,不如说是认罪书。

宋世恩在两个伤者都死了之后,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非常危险了,人没死都好说,但人死了,这个案子就必然要惊动陛下,与其让陛下丶元辅丶刑部丶顺天府为难,不如他宋世恩自己体面。

「送回西宁侯府,下令安葬吧。」朱翊钧盖上了素布。

宋世恩为自己争取到了体面,没有继续给世界制造麻烦,朱翊钧不再追加责罚。

朱翊钧打算在豹房动手的原因,老祖宗已经用『率兽食人』这个成语描绘的非常清楚了,罪责的主体是人,只有处罚到人的身上,才能约束。

在正月还没过完的时候,大明律法得到了进一步完善,主要是主城区不得养猎犬,附郭民舍,所有的猎犬都必须拴牢,否则就会被扑杀,这是扑杀野狗,也是唐律的一部分。

唐律当初之所以要对这些做明确规定,是因为大唐的长安城,居百万之众,大都会的管理困难,自然要补充法律条文,大明律的空白,在重修《大明会典》中不断补全。

「陛下,内阁首辅上了一条很奇怪的奏疏,关于暂停一条鞭法的。」冯保将一本奏疏呈送到了皇帝面前。

张居正领内阁上奏,除五大市舶司之外,暂停一条鞭法的推行,即便是南衙,除了松江府之外,其他地方仍然不具备一条鞭法的基础,张居正请命叫停。

这等同于大明元辅往自己脸上,狠狠的扯了一个大嘴巴子,收回了成命。

内阁一共罗列了数条原因,第一白银完全产于海外,过分依赖海外流入,大帆船贸易的不确定性,会加剧政策的不稳定;

第二,大明国朝各地发展不均衡,导致白银在市舶司和百万丁口以上的大都会堰塞,而大明内地并没有太多的白银用以流通;

第三,百姓获得货币的难度太大,过分急躁的推行一条鞭法,就是给囤货居奇的商贾丶贪得无厌的大明官吏们可乘之机;

第四,商品供应仍然匮乏,除了五大市舶司是天下百货集散之地,其馀地区,仍然是在小农经济,货币税不适用于小农经济;

第五,货币向少数权贵过度集中,类似于土地兼并一样,大明的白银完全集中在了势要豪右手中,甚至连乡贤缙绅都没有多少白银;

第六,基层官吏不具备执行政令的能力,会造成基层的混乱,很容易造成武装抗税,加剧矛盾的激化。

内阁根据各地的奏闻的情况,最终痛定思痛,暂停了政令推行,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朕看来看去,先生这意思就是不急?」朱翊钧把奏疏看完,张居正仍然肯定货币税是积极意义,但是现在暂时不继续推动了,因为不着急。

哪里从小农经济蜕变到了商品经济,就在哪里推行一条鞭法。

大明朝廷现在富得流油,陛下扔了三千万银到开陇驰道,来年又拿出了一千万银开始收蓄黄金,朝廷有钱,就没必要吹求过急了。

「先生当然不急,让臣去看,臣也不急,田赋就那样吧,收的上来就收,收不上来就不收了,左右不差那麽一点。」冯保低声说道:「陛下,先生意思很明确了,稽税院才是重头戏。」

「陛下重视工商税,重视官厂营收,重视稽税,就是专营菸草的银子,都比农税多了。」

冯保的话没说完,但陛下一定看得出来张居正的意思,一条鞭法其实是一种无奈之举,无外乎就是把马上死变成晚点死。

要解决问题,还是要从暴力丶生产关系丶分配丶基于分配的道德丶秩序这一套叙事上入手。

皇帝和元辅,都对大明这个稀碎的财税制度,进行了不同程度的修补,但实践证明,设计的更加巧妙的一条鞭法,反而不如更加粗糙,寄托于皇帝暴力的稽税院。

「难得,先生还有认错的时候。」朱翊钧朱批了暂停一条鞭法推行的奏疏。

申时行丶王家屏丶王一鹗都上奏朝廷,这一条鞭法,在市舶司非常好用,但在地方,就不是很好用,有点像肉食者的一厢情愿。

大明做出了及时的政策调整,至少皇帝不能率兽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