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上等的金骏眉,茶汤甜香浓郁,入口甜醇甘爽,林简性子清冷,确实不喜欢这样的社交场合,但此时也被一盏茗香抚平了心中隐约的不耐。
都是生意场名利圈中的资深老手,几句开场寒暄后,气氛渐渐热络起来,从政治经济再到八卦娱乐,场面上的人永远不会因为缺少谈资而冷了场面。
林简身在其中,并不主动参与他们的闲谈,但若是有人向他提及项目设计方面的话由,他也会自然而然地接下几句,疏离却也平静,并不将拒人千里写在脸上。
这也是小时候沈恪教过他的。
那时林简刚刚升入初中,沈恪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他在学校独来独往已成习惯,有一天无意提起时,林简也就承认了。
“自己一个人比较清静。”
沈恪倒是没否定他这个看法,毕竟在他那里,所有的认知都有缘由和道理,只是轻笑着提醒他:“喜欢清静没问题,与人相交保留距离也可以,但是过度冷漠就不可取。”
彼时,他的话对于林简而言就如同圭臬一般,于是小小少年追问一句:“那临界点在哪里?”
沈恪笑着从他发顶揉了一下,说:“保持基本的礼貌吧,等你长大以后就会发现,在某些时候,适度的距离和得体的礼貌,都成为你保护自己的武器。”
于是林简若有所思地静了静,然后点点头,说记住了。
一直记了这么多年。
等待的空隙里,张总的电话忽然响起,而就在他看了一眼屏幕之后,先是“哎呦”一声,随即条件反射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捧着电话快步走到一边,找了个清静的地方才接听。
“徐助理,您好您好!”
沈恪目前一助在电话那边问:“张总,您这边报上来的那个城市公园项目的正式合同,总部已经收到了,刚才沈董和几位执行副总已经分别签批,目前合同组卷归档,您那边可以按部就班的来了。”
“好的好的!”张总忙不迭感谢道,“这样的事还要麻烦您特意打电话来通知一
声,真是辛苦辛苦!”
“应该的,是您太客气了。”徐特助职场风范一流,“况且沈董对这个项目也比较关注,如果今后工程上出现什么问题或是麻烦,您可以随时和总部这边联系。”
“太感谢了!”张总喜不自胜,“请您转告汇报沈董,这个项目腾晟全力做得尽善尽美,等项目完工后,这座城市公园一定会成为沈氏在这里的地标建筑!”
“好的。”徐特助微笑道,“不过,沈董的是意思是,项目毕竟是市政工程,所以在推进过程中还是要谨慎一些,无论是和政府那边还是和设计方、承建方,要维持良好的合作关系,但是也无需过于密切,尤其是政府方面……您明白吗?”
“……哦。”张总恍然静了片刻,正色道,“我懂了,请沈董放心,我有分寸……正好,今晚腾晟作为资方宴请其他合作方,算是庆功宴,等今晚的酒局一结束,以后便在友好沟通的基础上,公事公办,绝不逾越。”
“您宴请……合作方?”不知为何,听到这句的时候,向来四平八稳的徐特助声调中罕见地带了一丝迟疑,而后对他说,“……稍等。”
电话这边,张总听见徐特助像是将手机拿远了一点,而后低声与旁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但那边的话筒被捂住,对方的声音模糊又不真切,以至于他无法听得完全。
片刻后,徐特助在电话中问:“张总,今晚赴宴的都是哪几位?”
张总心说莫不是总部对这个项目真的是关注非常,要不然怎么连这样的小细节都要亲自过问了?但既然上面问了,他也只能如实回答,说过几个名字后,仍提心吊胆地问:“这几位都是在竞标会上见过的,不过……沈董应该没有印象了吧?”
“……”电话那边静了几秒,徐特助又低声和旁边的人说了几句后,才问,“地址。”
“……啊?”张总一时撞在了猪上,懵了。
“请问今晚设宴的地点选在哪里了?”徐特助波澜不惊地问。
“就,就市郊这座花廊庄园。”张总如实回答道,“庄园后面带一个高尔夫球场的那座。”
“好的。”徐特助得到答案,又简单交待两句后,便结束了通话。
张总望着已经熄灭的手机屏幕,依旧是一脸懵圈的往中厅走,走着走着,才后知后觉地纳闷起来——
好的?好的是什么意思啊?
另一边的中厅里,就在张总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时,仅剩的最后一位客人终于姗姗来迟。
几句寒暄过后,众人便簇拥着向已经上过几道凉菜的餐厅行去。
随着人齐落座,这场酒宴才算正式开始。
据说是因为市住建的这位负责人是湘城人,所以今晚吃得是地道的官府湘菜。组庵鱼翅、剁椒鱼头、吉首酸肉、九嶷山兔、安东鸡……一整桌的油重色浓、鲜辣醇香。饶是林简这种还算能吃辣的北方人,几道菜夹过去后,也觉得口齿生麻。
但这样火辣的菜系无疑是非常下酒的,遑论今晚的
餐桌上并无女性,一群男人端杯的架势便更多了几分肆无忌惮的豪迈。
林简并不主动举杯,但若是方景维带队敬酒,或是别人敬到设计方这里的时候,他也不推拒,大大方方的端起白酒杯,随着旁人一起仰颈饮尽。
但喝到半场的时候,林简便有心地不再跟着举杯。
上半场酒桌上没还有完全热起来,在座的每位手边还都放着一个分酒器,走得还是各自认领杯中酒的套路。
而等到两个小时过后,下半场来临,此时局面已经打得火热,原本的八钱酒杯被换下去,取而代之的就成了三两杯,而且酒桌上的风格路数也完全奔着不受控那个方向越跑越偏。
男人们喝高了之后,一开始敬酒还会找个由头,例如“林设计师真是青年才俊,来我敬你一杯!”
或者“方总是港城人吧?来咱们一起和港澳同胞走一个!”
再到后来,干脆连蹩脚的托词都不找了,直接就“哎今儿这菜够味儿啊,来来来咱们一起喝一个!”
“我就喜欢这道组庵鱼翅,真鲜啊!来咱们遥敬大厨手艺一杯!”
……
林简已然微醺,但他属于喝酒不挂脸的那种,此时眉眼面目依旧清清冷冷,喝多喝少,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林简缓缓靠上椅背,抱臂看着桌上推杯换盏你来我往的闹腾,头有些晕,所以话就更少了。
而此时,又喝了几圈的男人们终于发现了他这条漏网之鱼,霎时画风一转,好几个人端着酒杯就朝他晃悠过来。
“小老弟!”承建方的负责人是个四十左右的男人,面色黝黑身材精壮,一看就是能喝的那一挂,此时竟也大着舌头一屁股坐在了林简旁边的空位上,举着一满杯52度的高度酒,对着林简含糊道,“说真的!第一次见着你们的设计方案时,我他娘的直拍大腿——绝,真叫一个绝!你这才华灵气……牛逼!来,哥敬你一个!咱们以后合作愉快!”
这样的说辞,这样的场面,林简无法拒绝,便拉过手边的酒杯,与他轻轻一碰,淡声回道:“李总客气了,合作愉快。”说完抿了一口杯中酒。
“哎!你这可不行啊!”李总见他只喝一口,不乐意了,“怎么李哥喝半杯,你就抿一口呢?瞧、瞧不上我是吧?”
“没有。”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去,林简微微偏头呼出一口滚烫的酒气,“确实是我酒量不行,只能略表诚意,您别见怪。”
“不行不行!不带你这么喝的啊……”李总见不见怪姑且不谈,住建部门的王处搭话帮腔道,“那话怎么说来着——感情厚喝不够,感情铁,喝、喝出血!你这一看和李总感情就不到位,这是不给面子啊!”
酒意上涌,意识突沉,林简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透明酒杯,但依旧没端起来,仍是口吻清淡地说:“王处玩笑了,确实是喝到量了,再喝恐怕要出丑,让各位见笑了。”
“那不能!见、见笑不可能!”王处见他身姿周正面色无虞,
下意识认为他只是找借口推辞,眼见带了几分不依不饶的架势,“是不是小老弟觉得李总面子不够大?那这样——我和李总一起,敬你一杯,这面子给够了吧?来来来,咱们哥们儿今天必须得干一杯!”
林简眼底的情绪稍稍冷了下来,偏偏此时坐在他另一侧的方景维,竟然将那杯酒往林简手边推了推,笑着插话道:“各位说得没错,这杯酒,我们小林必须得喝,不过二位一起敬他怕是不合适,这样,我和小林还有齐工一起,作为设计方敬二位一杯怎么样——咱们合作愉快,来日方长。”
话音落下,林简稍稍偏头看向他,眼底的情绪淡得已经温度全无。
方景维却嘴角噙笑,不躲不避地与他对视,轻声催促一句:“林简?”
林简看着他静了两秒,而后微微垂下眼睫,嘴角稍稍一扬,划出一个略带讥讽的弧度,随即端起那杯没有喝完的酒,单手撑了一下桌面,慢慢起身,举杯道:“既然这样,我恭敬不如从命——但是这是最后一杯,这杯喝完,各位恕我先告辞了。”
说完扬手灌下杯中酒。
青年身姿清瘦挺拔,仰头喝酒时,脖颈与肩背出绷起一道凌厉利落的线条,微闭的眼睫随着吞咽酒液的动作微微抖动,侧脸轮廓在灯影下显得疏离却优雅,宛若一幅精雕细琢的工笔画。
丰神如玉,朗朗翠竹,他如画中人。
方景维眼底情绪陡然深沉。
灼烫的热意霎时从心口处漫上来,烧过喉咙,涌向四肢百骸,林简放下酒杯,一只手依旧撑在桌面上,清亮的眸光掠过眼前几人,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痕,问:“各位,可以了?”
“啊……可以可以!够意思啊小老弟!”无论是王处还是李总此时如梦初醒,连连点头,赞他后生可畏。
这边喧闹完了,几个人又转桌去敬下一位,林简撑着桌面,微微垂下头,暗自呼出一口滚烫的酒气来。
下一刻,他冰凉的手腕便被旁边的人握了一下,林简全然神经反射般,倏地抽出手来,冷眼看向身边那位。
细腻微凉的触感似乎腻在了指尖,方景维若有所思地捻了一下指腹,随后神色缓和地对他微笑问道:“喝醉了?”
林简微微眯起眼睛,用毫不掩饰地目光打量他片刻,冷笑了一声,回道:“还不至于,不过确实要先走一步了。您和齐工自便吧。”说完便要抬脚离席。
没想到方景维却抬起胳膊,在他身侧挡了一下:“还没散场,你现在走,不合适。”
林简压着心底越烧越旺的那簇火气,冷声说:“那就算我失礼了。”
“林简。”方景维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口吻悠然,“再等一下,陪我去打一圈,到时候我送你回去。”
“……”林简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从沈恪身边涵养下来的修养与风度,马上就要毁于一旦。
“让开。”他眸光彻底冷了下来。
谁知,方景维竟然站起身来,颇有几分对峙般全然挡在了他身前
,过几秒,忽然笑着问:“怎么,我送你……不行吗?”
饶是林简喝了这么多酒,对于外人的情感反馈再如何迟钝,此时也从这不寻常的口吻中,听出了一丝其他的意味。
真是……可笑。
“送我回去?”他微微眯起眸子,神色冷然笑意讥讽,“就你?”
“就我。”方景维上一步,朝他再度伸手,而就在指尖将将碰到林简手腕的前一秒,餐厅的那扇沉厚古朴的雕花木门,忽然从外向两侧推开。
屋内的酒意喧哗霎时一静,众人闻声望去,而后齐齐抽了一口冷气。
沈恪站在打开的门扉中间,眸光傲然地逡巡过众人,最终隔空穿来,落到了林简身上。
林简迟缓地眨了眨眼睛,看着此时那个面沉如水走向自己的人,以为被醉出了幻觉。
“沈……沈董?!”腾晟的张总最先反应过来,磕磕撞撞地跑到沈恪旁边,惊惧之下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您您您……您怎么来了?!”
在场所有的人愣了两秒后,只见呼啦一下,全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玩笑,沈恪站着,没人敢坐。
“来接个人。”沈恪随口一答,却谁也不看,径直走到林简面前。
林简微微抬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张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此时此刻,他朦胧的醉意全部写在那双清亮凝定的眼眸中,但站在沈恪面前时,人却是极乖的样子。
一如当年那般。
沈恪忽略掉周遭众人惊愕的神情,微微垂眸看着眼前眼波粼粼的青年,过两秒,轻声问:“喝醉了?”
林简懵然失措,先是摇摇头,而后动作慢下来,又皱着眉,点了点头。
看上去一副不大开心的模样。
沈恪默默叹了口气,解开黑色风衣的扣子,脱下来反手披在林简身上:“那就回家。”
回家。
林简双肩无声震颤,顺从地没有一丝反抗地被他拉起手腕。
而此时,始终状况外的方景维却突然出声:“沈董。”
沈恪脚步微顿,没回身,只是稍稍侧头:“方总还有话说?”
“沈董,这不合适吧?”
短短片刻,就算方景维尚且看不出两人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但凭猜测也一定是渊源匪浅,但就这样让人把林简带走……他又有些莫名不甘。
也就是仗着今晚醉意上头,他居然上前一步,笑着问:“我的员工,您就这样带走了,于情于理,都不妥当吧?”
“……是么?”沈恪侧眸看他一眼,虽是声中带笑,但眸光中的余温却淡了下来。
方景维陡然一惊,顿时酒醒了大半。
而此时,就听沈恪声色平静地告知包括但不限于方景维的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的人,还轮不到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