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林简在酒店的卧房醒来。秋季初晴的晨曦从垂地的纱帘缝隙中透进房间,洒落在林简的侧脸上,带一点晃眼的光耀。
林简从床上坐起来,靠着床头慢慢放松僵硬的肩背。
这些年他仗着年轻身体底子好,无论是在学业上还是再创作奖项上,拼得都有些狠,画图赶设计,常常一个大夜连着一个白天的熬,以至于到了现在,身体虽然没出现什么大问题,但是肩颈劳损得就有些严重了。
尤其是每天早晨刚刚睡醒的时候,肩周颈背僵硬得像是骨和肉塑成的石块,稍稍一动就酸痛的要命,总要慢慢缓上好一会儿,才能逐渐放松下来。
趁着这时候,林简坐在床上翻开聊天记录,发现昨晚方景维在项目工作群里通知,他们的竞标方案正式通过评审,项目拿下来了!
而作为设计方,他们接下来的工作日程应该会安排得十分紧凑。项目组马上要开始与施工承建方接洽,要根据工期安排每日进场盯工程进度,还要保证工程进展和最初的设计规划的完整一致性。
这些林简都不甚在意,而且对于他来说,有一点是其他人都没有的专属福利——
项目拿下来了,就意味着他最少要在这个城市定居两年半的时间。
方景维通知明天全员返岗,他顺势随着其他成员在群内回复了一句“收到”,刚刚按下发送键,手机就震动起来。
林简看着屏幕上的来电号码,左右动了一下已经缓得差不多的肩胛,发出“咔嚓”两声脆响。
很好,松快了,主观条件具备,可以打一架了。
电话那边,许央的声音嘶哑虚弱,还带着宿醉之后浓重的鼻音:“我林啊……我好难受啊……”
林简:“……”
怎么没喝死你呢。
“等着。”林简干脆利落地起床,去浴室洗漱,“五分钟之后收拾你。”
“昂……”许央答应得倒是痛快,“弄死我之前能再帮我叫个客房服务嘛,哥们儿好饿啊。”
“……”
二十分钟后,林简和许央坐在2308的餐桌旁,服务生推着餐车送来早餐后离开。
昨晚折腾到大半夜,林简其实是没什么胃口的,反倒是许流量,一场大酒之后,似乎食欲丝毫不受影响,吃嘛嘛香。
林简对此表示不解。
“这你就不懂了吧。”许央吃了碗鸡汤小馄饨,昨晚饱受酒精摧残的肠胃此时终于得到熨帖慰藉,于是耐心地为好友解惑,“酒局能吃到什么东西,除了喝还是喝,要是第二天再不好好吃饭,长此以往就等于慢性自嘎,所以酒后的第一餐就格外重要。”
林简面无表情地指出逻辑漏洞:“所以为什么不及时止损,不喝成那样不就行了。”
“哎……人生有酒须当醉,自歌自舞自开怀啊!”许央说,“一看你就不是咱们杯中人,没体验过醉后的乐趣和美好。”
林简轻笑了一声,端起咖啡
杯啜饮小口,没应他这句话。
“对了!”许央忽然想到什么,伸向林简手边另一碗馄饨的顿在半空,惊疑地说,“我昨晚……好像……那什么,咳——”
“你酒都喝到脑子里了?”林简垂眸嫌弃他,“好好说话都不会了?”
“不是,哎呀我这不是……”许央纠结忐忑了片刻,瞄了一眼对面的人,低声哼唧出声,“我这不是怕说了你心里不舒服么……”
“……”林简:“能放就放,不能放就憋回去。”
“放放放!”许央忙不迭应声,但还是思忖了几秒,才轻声说,“我那什么……应该是昨晚喝大了都出现幻觉了,我怎么好像……依稀看见那谁……就……就你那……”
他吞吞吐吐,磕磕绊绊,始终观察着林简的神色,到底最后没敢把话说明白。
林简微微扬了一下嘴角,端起自己手边的这碗小馄饨递到对面,神色平静道:“不是幻觉,是他。”
“……”许央难以置信地僵了好半天,最后吐出来一句劈了音的“卧、槽?”
当年林简放弃清大的录取通知书,漂洋过海去到英国,后来又孤身辗转到了美国,一开始许央和所有人一样,都是不知道缘由的。
但自从他在宾大设计院门口找到林简,在了解了他为何突然转学后,陪他渡过了一段不算长的艰难时期的同时,也明白了当初好友为何孤注一掷也要选择离开。
他喜欢上一个人,几近穷途末路。
一个……说不得,触不到,想都不敢想的人。
“对。”林简睨他一眼,淡声说,“昨天晚上你也是这幅表情,连台词都没变一句。”
许央石化状态几乎有一分钟,而后抬手狠狠搓了搓脸,随即愁肠百转地看着林简:“哥们儿啊……什么情况啊?”
“没什么。”林简看着许央万分惆怅的脸,莫名就觉得有点好笑,声音中不自觉带了一点笑意,“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挺巧的。”
“那你还挺开心呗。”许央恨铁不成钢地瞪人,“什么时候的事啊?”
“从港城过来不久。”林简说,“沈氏和我们竞标的这个项目有点关联,最后一次竞标会上碰到的。”
“啧啧啧啧……”许央忍不住咂舌半晌,喃喃道,“这是什么孽缘……”随即收到林简一记眼刀后,霎时收声。
“你看看你看看,还不让说了。”许央试探着问,“该不是……你那什么,就……还喜欢他啊?”
林简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那目光凝定中带着一点不解,仿佛在问:你是什么品种的弱智,为什么会说出这种级别的废话?
许央登时一噎,过半晌,对他双手抱拳以示尊敬:“那你真挺牛逼。”
林简:“……”
“都这么多年了啊……”对于老友,到底是越知情越心疼,许央唏嘘感叹道,“你怎么还没过劲儿呢……”
林简无声地笑了一下:“你这都什么破形容词,平时围读剧本
挺费劲吧?”
“别打岔,说正经的呢!”许央苦口婆心,“你们俩……你觉得有可能么?那你总不能就陷在这个牛角尖里不出来了啊,哥们儿,人总得向前看吧……”
林简收敛了笑意,垂下眸光没有作声。
向前看,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然而,他走过那么多未曾走过的路,看过那么多陌生别致的风景,兜兜转转,山水几程,到头来才发现——
人间万般可爱,红尘浮花浪蕊,却都不及那个人曾经抬眸时,看过来的那一眼。
他逃了那么久,那么远,却又注定反复沦陷。
再向前看有什么用?
他的根就种在他那里。
“那你想怎么着啊?”许央压低了声音,试探道,“都怪他妈缘分这玩意儿不讲道理,不过既然又遇见了……你追着试试呢?”
林简倏而抬眼,惊诧之意从眼底一闪而过。
“我靠,你这表情——”许央差点咬了舌头,“哥们儿你别告诉我说,你……从来都没这么想过吧?”
过了许久,林简点了下头,淡声回答说:“确实没想过。”
“……”许央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惊恐道,“图啥,你说说你图啥?!就算是cosplay情圣,也没有一玩这么多年的吧?!”
林简放在餐桌上的手指微蜷了一下,实话实说:“什么也不图,这是我的事,和他没关系。”
“那你还真是……”许央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许久,最后从齿缝中憋出说过的两个字,“牛、逼!”
林简没什么意义地弯了下唇角,说:“谬赞了。”
追人?这事他确实没想过。
当年没想过,现在没想过,以后……恐怕也不会这样想。
那是沈恪啊——
纵使他有一腔孤勇,在他面前永远胆怯唯诺。
当年问的那一句“真的不可能吗”都是少年舍出半条命才说出口的,现在又说追人……
他哪里敢呢?
“哎哎哎……”许央见他缄默不语,只恨自己嘴快犯了大忌,连忙打岔找补道,“我就那么一说啊,你……别往心里去,啊?”
“吃你的馄饨吧。”林简不动声色地收敛好情绪,看了一眼时间,起身说,“我得回去了,项目组那边要碰个头,明天接洽工程方,马上动工了。”
“啊……匆匆一面啊,结果就吃了个早餐?”许央无不喟叹,扔了手里的小瓷勺,站起来朝林简敞开怀抱,“那下次见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来吧——兄弟抱一下,为岁月的牵挂!”
“有点当红流量小生的样子行么?”林简偏开头沉声笑了一下,而后走过去砸了他肩膀一拳:“项目拿下来,我大概有三年左右的时间都要在这边扎根了,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很多,省着点你的临别拥抱吧。”
许央揉揉肩膀,也看着他笑,仿佛两个人还是当年热血中二的高中生一般:“那正好!等我抽时间再约
你!下次再见面,你不陪我喝两杯可就说不过去了啊!”
“行。”林简干脆应下来。
“……哦,对了。”许央送他到门口,出门前林简不经意说了一句:“感谢您那所剩不多的良心,还知道提前帮我订房间,等下退房的时候别忘了那一间。”
“嗯?”许央莫名其妙地反问,“什么房间?”
林简已经迈出门口的脚步微顿,转身,嫌弃地皱了下眉:“喝傻了?2333的房间,你提前订的那间豪华套。”
“我……”许央张张嘴,片刻后颇为无辜地说,“说出来可能有点对不起你,但是……我确实没订啊。”
林简狐疑地蹙了一下眉,但旋即想到什么,扶着门边的手倏然紧了一下。
*
与许央匆匆一别后,林简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新的项目筹备中。
由于是独立注资的市政工程,所以项目真的落地实施起来,需要注意的细节问题更多。在中标公示期三天里,项目组先是与工程方见了面,又在腾晟的安排下,和政府住建、园林、发改、审批等相关部门,以及施工方进行了四方会谈,等公示期一过,正式签订了工程合同。
而作为项目设计方,在余后整个项目施工过程中,除了把控工程进度与设计概念高度统一外,还与第三方共同承担了部分项目监理的职责,因此一旦忙起来之后,便再难有闲暇空余。
整整一个星期,项目组全员上阵,每天人均睡眠时长不足5小时,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最后,腾晟那边请风水大师实地走场,最终确定了破土动工的黄道吉日,众人才得以稍稍喘了口续命气。
至于为什么一项颇具规模的城市公园项目动土要找风水大师看场子算日子……别问,问就是建筑风水学高深莫测。
动工时间定下来的那天晚上,腾晟的张总作为资方,说什么都要攒一场酒局,相关政府部门、工程方、资方都派出代表赴宴,而作为设计方来说,方景维也欣然应约。
当晚,林简在工位上听到方景维提起酒局的事,本没打算参与应声,可方副总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就喊了他的名字。
林简抬起头看向他,方景维隔着一条过道,对他微笑说:“今晚你和齐工跟我一起过去。”
林简微微蹙眉,下意识拒绝:“我就不去了,您再换个人?”
“你哪里能不去?”方景维笑着说,“设计方案上你是首功,你不去,还有谁更合适呢?”
然而,林简对所谓的酒桌文化并没有多少好感:“您知道,我向来话不多,而且酒量也不行,怕是撑不起这么大的场子。”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方景维稍稍一愣,随即笑出了声:“没关系,齐工可是海量,而且还有我呢,有自己人给你撑着,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况且只是庆祝性质的小聚,预祝项目顺利合作愉快而已,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方景维这样一说,周围的人也都纷纷劝了
起来,林简静了片刻,放下手里的绘图的铅笔,站起来说:“走吧。”
张总定的地方在市郊一处私人庄园里。离园区这边不算很远,他们五点半左右出发,不到六点的时候便到了。
林简他们三人停好车,步行走进大门。进门便是一片无垠绿地,周边搭建着几处花廊,一条鹅卵石甬路通向草地最中央的四层别墅大门。
进了门,入眼皆是一派浮华流光。
偌大的中厅上方悬挂的水晶大灯灯影明亮,整个大厅装潢典雅别致,深色的短绒地毯花色奢华复古,铺延至室内的每一处角落。一侧的墙面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风景油画,画中是一捧色彩秾艳的奥斯汀蝴蝶玫瑰,秾稠饱胀的色调像是要从画框中流淌出来。
腾晟的张总和施工方的负责人已经到了,市政那边只差两位,左右时间还早,并不着急,所以先到的这群人便招呼着到休息区喝茶聊天,权当是为一会儿的酒局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