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待的地儿离主街有些远,仅分得星点灯火,瞧何物都朦胧。
但因挨得太近,奚昭将月郤的面容看得分外清楚。
神情恍惚,但又竭力盯着她,眼神里滚着妄将人吞没的热意。
掌在腰后的手也是。
泛烫,火一样灼烧着。
奚昭笑他:“方才不还说那凶狐是弄虚作假?现在又信了他的话。”
月郤将她箍得更紧,有一阵没一阵地蹭她的脸。
“绥绥……抱一会儿阿兄吧。”
奚昭分神瞟了眼他身后。
影绰灯火里,原打算往这儿走的那人瞧见他俩抱在一块儿,顿时反应过来什么,调头就往回走。
而更远处的月楚临仍望着这边,也不知是在瞧他们,还是在看别的。
她低下脑袋,一条胳膊圈在月郤颈上,另一手则使劲儿把面具往下压。
面具下沿磕在月郤头上,他含含糊糊地喊疼,又蹭她的脸。
奚昭还是头回瞧见他这样,又觉新奇,又觉好玩儿。
她捏了把他的脸,顺便捏了捏那泛烫的耳朵,低声说:“月郤,你好像不大对劲。”
她探不出他的灵力,却莫名感受到他的生命力在渐渐消失,像是块缓慢熄灭的炭火,正迸出最后一点火星子。
月郤没应声,只由着她捏,脸贴着她的掌心。
他好像把劲儿全用在了抱她起来的那一下,很快就脱了力,没多久就将脑袋靠回肩上,低低喘着气。
余光瞥见月楚临他们走了,奚昭拍他的肩:“月郤,他们走了,可以放我下来了。”
月郤一动没动,仅能听见低促的呼吸声。
“月郤?”奚昭又推他一把。
没使多大劲儿,他却跟纸片人似的,被那股力推得往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那恶鬼面具也碎成两半。
他松了手,奚昭也险些摔倒。踉跄两步站稳后,她两三步跑上前,蹲下身叫他:“月郤?月郤?”
可无论她怎么喊怎么拍,地上的人都没反应。方才就烧红的脸,这会儿更是变得滚烫,跟快熟了似的。再探脉搏,竟跳得又重又快。
该不会要死了吧?
犹疑之际,月郤腰上的封邪囊忽地一动。里头的恶狐突然开始剧烈挣扎,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冲出来。
她直接取下封邪囊,攥紧袋口,往地上摔了两摔。动静渐小,便又往上面贴了好几道辟邪符。
几道符一贴,最后一点细微声响也没了,她这才重新把封邪囊系了回去。
一番折腾下来,月郤还是没醒。
奚昭本想将他拖回去,但他太重,路上又都是些细碎石子,不好走。她攥着领子拖了没多远,就累得直冒汗。
不行。
她就势往地上一坐,捂着嘴咳嗽不止。
根本拖不动。
继续耗下去,估计人得当场交代在这儿。
还是得找外援。
-
两炷香后。
太崖扫了眼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月郤,又看向奚昭。眼底含笑,但瞧不出多少好意。
“所以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帮你把这人带回去?”
奚昭诚实道:“我本来想去借辆板车,但在附近逛了圈没有,而且就算能推他回去,也不好进府。”
太崖将手往袖里一抄,却道:“若我没记错,奚姑娘今日才给了我一耳光。打完人再叫他来帮忙,这算什么道理?”
奚昭:“道君心宽,想来不会计较这些。”
现下只有他还算清楚她的处境,除了他也再没更合适的人选了。
太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划过她戴着的颈链,若有所思地停了一瞬,复又移开。
“是他带你出来的?”他问。
奚昭点头。
太崖往后一倚,懒懒靠在墙上,眼梢挑笑:“奚姑娘,这一桩莫不是也要替你瞒着。替你左瞒右瞒,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与你才是故交,而非见远。”
奚昭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干脆从怀里取了些灵石出来,选择最直接的交流方式:“自是不让道君白帮忙。”
先前她也奇怪太崖为何时常将金银挂在嘴边。
他师徒二人,无论仪表还是气度,都与太阴城里的世族子弟没什么区别,甚而要更矜贵些,并不像是缺钱的样子。
但来往久了,她才瞧出些端倪。
除了身上的玉饰宝器、华贵衣饰,他们再无多余的钱财,连灵石都拿不出多少。
活像在逃难。
太崖扫了眼她掌心中的灵石。
皆是上品。
这算什么。
打了个巴掌再给颗糖?
他垂下眼帘,含笑拿过那些灵石。
“一如当日所言,奚姑娘若有事相求,金银皆可。”他转而走至月郤身边,手作剑指搭在他额上,同时道,“我以为你会趁机离开。”
奚昭没说话。
她其实也想过就此逃跑。
但她没弄清月郤给她的琉璃球究竟是什么,又为何能压制住禁制。
要是这琉璃球在逃跑中途失了效,那岂不是自讨苦吃?
看着淡黑色的气息不断注入月郤的额心,奚昭蹲在太崖身边,突然叫他:“道君。”
太崖头也不抬:“何事?”
“你和蔺道长是在逃难吗?”
“……”太崖扫她一眼,“奚姑娘问得未免太直白。”
奚昭偏过头看他。
白日里打他时没用多大力气,但他颊上到现在都还浮着淡淡的红。
她忽然冒了句:“你我之间,何须说些拐弯抹角的话。”
太崖轻笑。
“我竟不知自己已和奚姑娘熟稔至此了。”他顿了半晌,又说,“算是。”
听得“算是”二字,奚昭更起兴趣:“何故逃难,
是和薛家结了仇?”
上回蔺岐见着薛知蕴,还躲她来着。
“倒没那么严重。”太崖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有人在背后追杀,担心薛家出卖罢了。”
?
什么??
奚昭面露错愕。
什么追杀?
她以为太崖二人和薛家顶多有些过节,需要避着走罢了,可从未想过能与性命扯上干系。
而且要真是这原因,月楚临竟还让两边的人同时住在月府里。
月府是挺大的,但是……
他怎么敢的啊!
足怔了半晌,她才艰难开口:“你们……是逃犯?”
这话引得太崖失笑。
“是逃犯,赏钱还不少——怎的,奚姑娘后悔惹上我那徒弟了?不……”他稍顿,斜泛的眼神里透出几分揶揄,“依着奚姑娘的性子,怕不是在合计着出卖我和玉衡,换些跑路钱。”
奚昭没理会他的揶揄。
她眼下更关心另一件事:“追杀你们的人是什么来头,又是为了什么追杀你俩?”
太崖将注意力移回月郤身上,语气淡淡:“若让我那徒儿来应你,多半要说出‘我无错,是无故惹来祸端’之类的固执话。但既问我,也只能答些兔死狗烹的废话。”
奚昭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最后说:“道君。”
“又有何事?”
“之前就说了,咱俩之前没必要拐弯抹角。”
太崖:“……”
他收回手,指尖的淡黑妖息消散不见。
“那些人找不到月府来——月郤的情况不算好,先回府吧。”他看向奚昭,忽补了句,“等回去了,把你颈上的链子给他,让他戴着,不用多久便能好转。”
这般神秘,连谁在追杀都不愿说么?
听他提起链子,奚昭下意识拈起那枚琉璃球:“这个?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太崖正打算拎起月郤,闻言一怔。
“他没与你说?”
奚昭摇头。
太崖低笑出声。
“那是他的东西,奚姑娘要是好奇,何不问他?”他一把拉起与他个子差不多的少年,又朝她伸手,“奚姑娘是自个儿回去,还是随我一起?”
奚昭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太崖便将月郤扛在了肩上,另一手抱起奚昭。
转瞬就消失在原地。
***
太崖带着他俩悄无声息地回了月府。
他也没骗人,奚昭把那条琉璃球链子戴在月郤颈上后,他的状况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见他还是昏迷不醒,奚昭说:“还是得去请医师过来。”
“不用。”太崖扫了眼躺在床铺上的人,“医师来了也没用,让他安静歇会儿,至多明日就会恢复如初。”
“当真?”
太崖似笑非笑:“我还在月府。”
言外之意,就是倘若月郤出了什么事,他也脱不了干系。
自然不会拿这事骗她。
奚昭这才放心。
看见月郤满头是汗,她原想打些温水来擦擦,却听见太崖道:“他现下需要静养,沾染不得旁人气息。若想看他,不妨明日再来。”
奚昭也发现了,好像她一旦靠近他,他的呼吸就会变得格外紊乱。
思及此,她索性和太崖一道离开了月郤的院子。
两人同行一段,快至分叉口时,忽在不远处的墙边瞧见道人影。
是蔺岐。
他应是刚结束禁制检查,正将八方道玉盘系回腰间。
奚昭原想装作没看见,不想蔺岐似有察觉,从夜色中投来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