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弃了救下师傅的一线可能。
而选择转身离开,将有关于污染源巢穴的特性,带回给林不之。
没有人为此而指责纪光,就连林不之也只是夸赞他做得对。
但这对纪光而言,却是永远不可磨灭的痛意,不可原谅自己。哪怕随着时间的流逝,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全都死了个干净。
不论是荣耀还是耻辱。
过不去那一关的,只有纪光自己而已。
可对面的青年……是怎么知道的?
纪光不可置信的看着青年,下意识屏息。
因为青年也是当事人。
只有这个可能性了。
二十年前,青年也看到了巢穴第一次被发现的场景。
“纪光队长想起来了吗?”
青年颔首,笑意吟吟:“按照这个世界的时间流速计算,在二十年前,我们就应该突破界壁,进入这个世界并开始攻占计划。但纪光,你,和你的那些同伴,竟然因为你们这些人类,生生拖住了我们二十年之久,至今仍旧难以再找到切入点。”
他在笑,可眼睛却冷意森然,一双眼眸纯然漆黑如墨了,不留一点眼白:“你说,我怎么能忘记你?纪光队长。”
漫长的,几乎摧毁尊严和信念的二十年。
他被困在了界壁另一边,眼睁睁看着这个世界近在咫尺却无法进入,甚至将自己也折磨得失去人形,只剩下一团溢散的能量团,才终于在衔尾蛇的爆炸产生的豁口中趁机而入。
平白浪费的那漫长时间,让他怎么能不憎恨?
“但现在好了,纪光。”
青年眉眼含笑:“我们终于能见面了,在这个安静的地方面对面谈一谈,没有人再能打扰我们。”
“顺便……”
青年向纪光缓缓伸出手:“我也是来讨要,二十年前被欠下的债。”
“迟了二十年,但总算是抵达了,不是吗?”
纪光瞬间抽出枪械,枪口直指向青年,毫不犹豫开枪。
青年沿着公路缓步向纪光而行,他单手插兜,洗到陈旧的白衬衫下手腕瘦削,信步闲庭般从容镇定,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根本看不到冲自己而来的子弹,不避亦不躲。
大口径子弹裹挟着磅礴气势呼啸而去,冲击力几乎可以轻松放倒一头牛。
但打在青年身上,却只是让他顿了顿脚步,就重新迈开长腿。
纪光眼神坚毅,没有被青年骇住,手中火力压制不绝,身边叮叮咚咚弹壳砸落地面。
但当他再次抬手敲向自己腰间武装带,却没有熟悉的换弹夹声音时,一时间愣住了。
随即他才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哦,子弹……用尽了。
“纪队长的枪,是好枪。”
青年颔首,笑道:“只不过,现在轮到我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间静止一瞬,仿佛就连空气的流动都停止了。
下一秒,飓风猛然间平地而起,猛烈吹卷咆哮着冲向纪光。
连反应都来不及,就瞬间被飓风吞没其中,无数藤蔓尖啸着缠绕周围,形成密不透风的牢笼般,让纪光无法挣脱。
“二十年太久了,纪光调查官。”
青年轻笑着抬手,瞬间,天地变色。
“一切久远的恩怨,也该了结了。不是吗?纪光。当年被你阻拦而没有做完的事情,现在应该重新开始了。”
纪光几乎站不稳身形,被飓风吹刮得东倒西歪,撞到那些藤蔓,瞬间就会在身上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疼痛直冲头顶。
他的口腔里满是血腥味,喉咙腥甜,眼前也一阵阵发黑,身体的求生本能在警告他,不能再继续撑下去了……会死!再这样坚持下去,真的会死。
但他却硬生生压制住了身体本能的逃跑想法,抬起眼穿透飓风看向青年的眼神,依旧明亮坚定。
像一盏不可被熄灭长灯,永远照亮着黑暗。
青年怔了下,随即无奈笑笑:“纪光……”
“我说过很多谎话,骗过很多人。但纪光,我说敬佩你,是真的。”
他惋惜:“为什么你没有生在我们的世界吗?偏偏要让我们成为敌人。”
忽然间,就连二十年前被纪光无意间阻拦打断计划的事,似乎也可以被原谅了。
只可惜——“你是负责押送实验体的人,所有实验体的释放开关,在你身上。”
青年缓步靠近:“如果不杀死你,就无法释放那些实验体……抱歉。”
“如果可能,我也不想杀死你。”
纪光咬紧牙关,腥甜血液顺着唇角蜿蜒而下,他顶着山一样压下来的压力颤抖着抬头,看向青年。
“那就,来试试。”
他声音嘶哑:“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污染,所有有良知有生命的人,都不会认同你们的杀戮。所有人,都会反抗你们。”
“你们想要这个世界?”
纪光冷笑:“痴心妄想。”
“在我身后,是一支军队。他们和我一样,就算是死亡,也绝不会让你们再继续向前一步。”
“你们可笑的入侵计划,绝不会成功……”
青年脸色骤变,干净俊秀的眉眼间阴云笼罩。
他沉沉看着纪光,半晌,冷哼一声:“死到临头还大言不惭。纪光,有信心是好事,但是自信和狂妄还是有分别的。”
说话间,飓风已经迅速裹挟住整个空间,每一寸空气都在不堪重负的发出杂音,哗啦哗啦的声响中,几乎要被狂风撕裂。
另一个奇诡世界顺着空气的裂缝,缓缓透进来一缕缕光亮。
赤红色硕大眼珠猛地出现在裂缝后,快速无序转动着,似乎在窥探着这个世界。
纪光愣了下,随即冷意直通骨髓。
出发之前,商长官曾经将他单独叫到一旁,告知了衔尾蛇已知的真相。其中一件就是:祈行夜和商南明在华府地底,曾经见到过缝隙的另一种形态,以及缝隙后面向这个世界望来的眼珠。
商长官告诉他,那眼珠不仅是在窥探世界,更是在入侵世界。
‘当什么时候我们无力抵御越来越多的能量体,被缝隙后面的眼珠遍布我们世界的外围,等到那时候,就是世界之外的‘污染’大举入侵的时候。’
商南明眉眼平静如常,可说出来的话,却令纪光冷彻心扉:‘到那时,我们的防线将溃败,再也不能保护我们的人民。’
而现在,纪光亲眼看到了那眼珠的存在。
它们在挣扎着,想要从缝隙后面冲破阻碍杀进这个世界,成为占领世界土壤的一分子。
他却无力阻拦。
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从纪光内心升腾而起,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内心愤慨而悲凉。
来人……谁来,救救这个世界。
这个有着阳光和草地,孩子们可以欢声笑语享受和平的世界,不要让它被战争摧毁,不要让它变成满目疮痍的末日…………
不知是否是纪光的心声起了作用。
就在青年微笑着伸手向纪光,手指已经像划开一块豆腐那样轻易划开他的胸膛,在血流如注中探手进他的血肉,将要徒手握紧他心脏的时候,突然间,白光四起。
过分明亮的白光照亮了整个黑暗的空间,像硬生生插进石块的一柄刀,中止了飓风继续肆虐。
而已经开阖到足以让眼球通过宽度的缝隙,也因为被打断而骤然紧闭。
利刃划开空间,乍破光芒,青年修长敏捷的身影裹挟着耀眼白光呼啸而至,像直射向纪光的箭,扫开所有阻碍,不抵目的誓不休——
祈行夜目光如炬,越过纪光颓然的身形直看向后面的青年。
光芒太耀眼,他看不清那青年具体的模样,但不妨碍他感知到了青年身上浓郁的污染气息。
这就是充足的拔刀理由。
祈行夜握紧手中长刀,顺风而行,破空声嘶鸣,而刀刃直指向青年胸口,快得只剩一连串残影。
不等青年反应过来,刀尖已经抵在胸口,刺破皮肤带来疼痛。
青年一惊,连忙想要向后退去。
但已经太晚了。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不让他有任何后退的机会,而另一手中的长刀,已经顺势向前,贯穿了他的心脏。
青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被光芒笼罩的祈行夜。
“怎么……可能!”
一丝鲜血沿着他的唇角滑落。
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刀,甚至不是调查官的特制武器,怎么能伤到他!
祈行夜勾了勾唇角,缓缓俯下身,在光里垂眸时,悲悯如神佛,注视着可怜愚笨的罪人。
“在怀疑吗?不知道为什么能够被我杀死?”
他低低笑出声:“你还没有发现吗,杀死你们的,并不是武器啊……”
“是我。”
只要是祈行夜其人,哪怕飞花摘叶,也足以杀死眼前的污染物。
——锋利的从来不是武器。
而是祈行夜。
青年睁大了眼睛,血丝在眼睛迅速蔓延如蛛丝,那张俊秀干净的连瞬间狰狞可怖。
“祈!行!夜!”
被鲜血染红的牙齿死死咬住,分不清哪一缕血丝是人体被强力击溃后,崩塌破碎时的挤压,哪一缕是对祈行夜的恨意咬碎了唇瓣。
祈行夜却对青年的恨意视若无睹,只勾起唇角,刀尖又向前一寸。
“你爷爷我在呢。”
他笑得漫不经心:“怎么,喊你祈爷爷有什么事?有遗言吗?”
不等青年回答,祈行夜已经漫不经心旋转手腕,让利刃在青年胸膛里搅动一圈,将心脏刮得稀巴烂。
“你这种东西,还是算了吧。”
他嗤笑:“一辈子吃不上四个菜的玩意儿,没有留遗言的必要。”
话音落下,另一把刀斜空而来,不等暗中积攒起力量的青年成功暴起,就已经看穿他的意图,先一步贯穿了他的大脑。
青年瞬间僵住。
祈行夜低笑出声,勾动胸膛一片振动。
他俯身,贴近青年耳边:“下辈子学个乖,看见祈行夜,跑快点。”
他磁性的声线悲悯:“为什么要做我的敌人呢?看,死得好惨啊。”
青年目眦欲裂,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祈行夜,似乎想要牢牢记住这张脸,下辈子也要咬死不放。
越来越多的鲜血顺着唇角流淌,染红了白衬衫,单薄胸膛上开始出现纵横交织的裂纹,像将要碎裂的人偶,很快就会轰然坍塌。
对青年的仇恨,祈行夜却只是不痛不痒的歪了歪头,笑意盈盈的注视着青年走向死亡。
但下一秒,异变突生——!
青年凶狠看了祈行夜最后一眼,然后整个人猛然溃散成无数光点,像萤火虫,飘摇在白光中,融为一体。
一切只在一秒之间发生。
祈行夜迅速反应,伸手想要去抓,却还是扑了个空。
那一片光点完全沉溺,再寻不到。
只剩满地血污碎肉,昭示着这里曾有过某人的存在。
祈行夜垂眸看向四周,眼神晦暗不明。
“行夜!”
商南明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纪光……”
两人配合无间,一个冲向作为敌人的青年时,另一个已经默契的转向纪光,将苦苦支撑许久的调查官从暴风中救下来。
祈行夜猛地转身向纪光看去,却见纪光摔在商南明怀里,浑身是血已经人事不知。
他大口大口的向外吐血,脸色苍白如纸,身躯上更是一道道狰狞伤痕,鲜血几乎从每一寸皮肤涌出来,皮肤几乎要失去原本的密闭作用,再也无力保护他。
明荔枝半跪在地想要为纪光急救,但看着这到处是伤几乎要破碎的身躯,却无能为力,急得手都在抖,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砸下来。
“老板。”
明荔枝抬头看祈行夜,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恳求的泪光:“救他。”
他死死按压住纪光的伤口,用尽全身的力气不让血液继续涌出来。染红了自己衣裳也无知无觉。
祈行夜迅速脱下外套上前,从纪光身上摸出急救物品,撕烂外套扯成布条,强行心肺复苏让纪光恢复心跳,然后抓过商南明的手掌割破他手指,让商南明的血流淌进纪光的身体。
商南明没有阻止,但他抱着纪光在怀中,轻轻叹息:“行夜,没有用的……”
他确实拥有特殊体质,但那净化的,只针对外部尚未找到宿主的污染粒子。
对于人类血肉之躯的伤,和在人体内已经找到宿主并与细胞结合的污染,并不起作用。
“闭嘴!”
汗水从祈行夜鬓边滑落,但他手中动作没有慢下来半分,只嘶吼道:“管他呢!死马当活马医也要把他留住,活着,先活着再说!”
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把手边所有可能起作用的方法,全都用上。
纪光伤得太重了。
飓风并非自然界的风,而是成型于污染的力量,它不仅在体外,更在体内。
即便他们来得及时,但那是只要开始就会切实造成的伤害。比起力量,更像一种法则。
——只要在那力量场里的人类乃至于所有存在,都会从分子层面上被搅碎断裂。
纪光整个人……已经碎了。
从身躯到他存在本身这个概念。
唯一还支撑着他喘息的,只有一个执念。
“祈……”
纪光无力砸下来的手,搭在祈行夜手腕上。他虚弱得只剩气音:“实验体,安全,吗……”
祈行夜根本来不及去查看包裹情况,但他却拼命摇头:“纪光!你给老子撑住,别死!”
“包裹没有找到,实验体也丢了,纪牧然失踪,你现在要是死了,就是任务失败,也没人帮你找纪牧然。”
“纪光。”
他眼神坚定,一遍遍喊着纪光的名字:“你得活着,你儿子和妻子在等你。你想让你妻子等你二十年,等来一具尸体吗?”
纪光的眼睛已经在慢慢涣散了。
可他握住祈行夜手腕的力量,却始终都在。
“牧然……”
他在的意识也向下落入混沌中,却还在下意识的喊着儿子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将求生的意志夯实。
祈行夜几乎将纪光绑成了木乃伊,紧紧缠绕住他全身所有的伤口。
徐台砚焦急的来回踱步,时不时向四周望去。
“商长官和祈行夜他们怎么还不回来?纪光呢,纪光为什么还没有消息?”
他慌得像是心脏破开大洞,止不住的疯狂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怖的事情,才让那些人到现在还不回来,是不是……
罗溟皱眉,轻声叹息:“别急,台砚。会回来的,或早或晚……”
远处突然亮起耀眼白光,冲破黑夜,亮如白昼。
罗溟不由得抬手挡光,等他再看去时,猛地发现几道身影站在光里,鲜血淋漓。
“医疗官——!!!”
祈行夜的嘶吼声穿透夜色:“救人!!”
罗溟怔住,只觉一瞬间大脑空白。
他看到祈行夜抱着血人跑来,看到那人垂落手指滴答落下的血珠,看到祈行夜拼尽全力的嘶吼。
伸手,将浑身是血的纪光托举向医疗官,紧紧握住医疗官的手。
血掌印刺痛眼睛。
“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