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年不是好脾气的模样。
但当纪牧然说要帮他,他忽然间像是被顺毛安抚的猫,不再抗拒纪牧然的触碰。
乖乖蹲在他面前,任由他帮自己打理头发,理顺衣摆。
“你受伤了?”
纪牧然看到他瘦弱手臂上的伤口,愕然睁大了眼睛,赶紧想要找东西帮他包扎。
小纪却只是垂眼,静静看着手臂上盘亘裂开的伤,不发一言。
以人类的视角……那怎么能算受伤?只是,裂开的皮肉而已。
没有血液,也不知道疼痛。
他轻轻按下纪牧然的手,面无表情:“不用麻烦了。”
“可是……”
“没有那个必要。”
小纪将手臂伸到纪牧然面前,让他看着那伤。然后,突破纪牧然常识的一幕发生了。
伤口,竟然在慢慢自动愈合。
被划开的两边向中间蠕动着靠拢,就像磁铁,重新吸附。伤口也随之消失。
纪牧然瞪大了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我就是这种东西。”
小纪平静说:“骗你来这的那个人,和我是相似的东西。下次再见到他,记得跑快些,不论他说什么都不要相信。”
纪牧然觉得自己在小纪眼中看到了嫌弃。
“蠢死了。”
纪牧然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小纪顿了下,又扭过头去:“算了,也不是你的错。是那东西太恶心了,都是他的错。”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为纪牧然解释起先前欲杀死他们那青年,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相信在这个世界之外,还存在另一个世界吗?”
小纪认真道:“你可以把那东西理解为,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但也不完全是人。界壁改变了他,让他从有形之物,打散变成了一团能量。”
人总是会对空间与时间感到好奇,无穷尽的想要探索。
但事实上,科学却总是像风筝,看起来飞得高,却始终有一根线,死死扯住它,不让它脱离控制。
那根线,叫“法则”。
世界有自己运行的物理法则。世界与世界之间,同样有世界法则,确保世界本身的封闭性,不受外界干扰的自行发展和运转。寻常人想要通过界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人无法通过,能量却可以。
“界壁拒绝了那个世界。所以,他打散了自己,分解成能量粒子,穿过缝隙趁机进入这个世界。但是,违背法则的意志,还想要期待没有后果吗?”
小纪嗤笑一声,嘲讽道:“他被异化了。想用能量分解这个世界的恶龙,同样也被自己的力量伤害,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就算他现在回到另外一边,也不可能被毫无芥蒂的接受。”
“这是他应得的下场。”
小少年眉眼冰冷:“恶心的怪物。”
纪牧然看着小纪,眼中的茫然缓缓散去,但随即而来的,却是对小纪的担忧。
小纪垂眸,本想看看纪牧然对自己的厌恶,却出乎意料的……
少年人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里,只有疼惜。
像是无声在问:那你呢?你疼吗?
小纪都能在心里想象出纪牧然的声音。
他不自在的扭了扭身躯,“啪!”的一声拍在纪牧然眼睛上,挡住了他继续看着自己的目光。
“别那么看着我。”
他嘟囔:“你是傻子吗?看不出来自己弱小得随便就能让人捏死吗,万一,万一我想杀了你怎么办?”
“你还能回去见到那人了吗……”
却被纪牧然握住手掌,轻笑:“但如果那家伙再来,小纪还会再保护我的,不是吗?”
就像刚刚,将他从风暴的鬼门关生生拉回来一样。
小纪怔了下。
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外面怎么这么安静?”
纪牧然担忧看向柴房外:“怎么听不到声音了?那个人已经走了吗?”
村庄外,安静到可怕。
死一样的寂静,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了纪牧然两人,就连光亮也没有半分。
风声,虫鸟鸣声,树叶抖动声,人声……所有的一切,都落了个空荡荡。
纪光在这样死寂的旷野上,不知拖着疲惫的身躯前行了多久,四周都是一望无尽的田野,笔直的公路一直伸向天边,消失在山峰尽头,根本看不到景色的变化。
比起身体,更糟糕的是对精神上的折磨。
无法联系到队员,不能确认纪牧然的安全,也找不到本应该由自己看守押送的包裹。
种种压力交织在一起,沉重得几乎能压垮一个人。
纪光却咬牙撑了下来,继续迈开双腿向前,哪怕到最后连行走都已经变成了机械僵化的反应,也依旧不敢停下。
他看到了污染物的变异。
就在他的脚下的土地里翻涌,本来应该坚硬的大地变得柔软,像沼泽一样上下起伏,长蛇一样翻涌着土壤向前,稍不留神就会从土里伸出来,冷不丁抓住脚踝,将人生生拖进土壤之下。
紧随而来的藤蔓会牢牢困住身躯,让人连反抗都做不到,就已经被土壤淹没。
纪光亲眼看到其中一个实验体,就是这样在自己面前被吞噬。
前一刻还因为成功伤到他而耀武扬威的实验体,下一秒就已经变成了土壤的养分,陷入在泥地里动弹不得,最后一点点消失。
纪光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山峰。
他还记得,在车队刚刚启程时,身边的队员还向他感叹,说是春天真的已经来了,连山都绿了个遍,只有他们还在因为繁忙的工作而忽略环境变化,都没注意到天气已经暖和了,他们却还是穿着厚重的制服。
那时候,纪光也随着队员的声音而抬头,看向山峰,笑着说确实是比冬天光秃秃一大片要好看多了。
但纪光不是很喜欢炎热的天气。
过高的温度,会让尸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尤其是在闷热潮湿的密闭小环境里,尸体腐烂的臭味,几乎能熏死人。
纪光刚开始作为新人进入调查局时,跟在带着他的师傅后面,听师傅向他讲各种注意事项,其中一项就是:记得要戴口罩和手套,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
一开始,他还一头雾水,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原因。
直到很快的一次案件中,他们看到了被污染物杀死后的尸体,已经在房间里彻底腐烂,变成了一泡脓水。
狭窄逼仄的房间,到处流动着血肉腐烂后的混合物,苍蝇蛆虫到处乱爬乱飞,嗡嗡响得人心烦。
刚成为调查官没多久的纪光脸色大变,忍了又忍,还是推开师傅冲出门外,大吐特吐。
身后传来师傅和其他调查官的大笑声。
纪光晕乎乎的抬头时,就看到灼热到变形的太阳和天空,绿色的树枝,蝉鸣。
以及师傅伸到自己面前,递来的一支冰棒。
二十年前,一角钱一支的冰棒。
是纪光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压下了胃里隐隐的恶心酸意。
师傅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巧跃上旁边的墙垛坐着,一边吃着冰棒,一边笑着说,现在还可以吐可以转身逃跑没关系,反正还有他们这些老家伙顶着,娇气点脆弱点也没事。
怕什么呢?有师傅在,天就永远塌不了。
‘但是纪光啊,你师傅不是铁人,总有一天,也是会死的。’
师傅笑着,轻描淡写向他说起自己的死亡,像一个局外人般冷酷清醒,不带一点情绪:‘到那时,你怎么办呢?’
‘等我死了,这片天就要你们这些年轻人来撑。你也会成为独当一面的调查官,成为某人同生共死的搭档,成为某人的师傅,前辈,成为所有人的天。’
‘小光啊,你如果站不起来,就无法保护别人。’
师傅看他意犹未尽,把同伴的冰棒也塞进他手里,明明年纪不大,却笑得慈爱:‘在我死之前,赶紧成长起来吧。’
然后师傅就被回来后没看到自己冰棒的同伴揍了,嗷嗷叫着抱头满地跑。
‘人家孩子还小,吃你根冰棒怎么了?小气鬼!’
师傅嚷嚷着。
同伴差点气了个仰倒:‘你才是小气鬼!你们师徒两个把我的都吃了,怎么不大方你自己?还我冰棒!’
‘还,还你!’
但那支冰棒,到底是没还上。
不等夏天过去,他们就遇到了新的污染案件。
师傅,以及师傅身边那些同伴们,没有一个从现场回来的。
就像一个预言,师傅真的说中了他自己的死亡,并且将最后的美好记忆留给了他。
纪光对师傅的印象,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夏天,以及冰棒。
……他再也没有吃过冰棒。
只是身上却开始习惯了随身携带各类武器和装备,时刻准备着顶替上去,作为最后的后盾,处理令所有人都感到棘手的事件。
调查官纪光,再也没有在其他人面前,显露出一星半点的脆弱。
哪怕是再狰狞欲呕的腐烂河污染,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一如当年师傅所说的,他成为了某人的同伴,搭档,前辈,师父,以及——天空。
纪光眼前已经开始恍惚有了重影了。
但他还是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倒下。已经逐渐迟钝的大脑不肯就此放弃思考,仍旧在拼命运转着,试图从眼前的旷野中寻找出一线生机。
纪牧然呢,还有A09呢?
其他调查官在哪里?包裹怎么样了,污染物……找到了吗?杀死了吗。
无数个放心不下的疑问在脑海中迅速刷过,成为了支撑纪光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忽然间,眼前出现了一束亮光。
前一刻分明还空无一物的公路上,忽然出现了一列车队,整整齐齐的停放着。
而一名青年斜倚在车队旁,双手抱臂,脚边燃烧着一簇火光,似乎在取暖。
纪光没想到这里竟然会有人,不由怔了下。
随即,他眉眼间重新严肃了起来,警惕望向青年的同时,枪械已经握在手里。
垂眸注视着篝火的青年,却轻笑出声。
“不是说,调查官最乐于助人?怎么纪光队长看到我,不来问问我需要什么帮助,反而刀剑相向呢?”
他掀了掀眼睫,平淡看向黑暗中的不知名处:“纪队长的态度,真是让人伤心。我难道就不是需要调查官保护的柔弱市民吗?”
纪光冷哼一声,不为所动:“没有正常的普通市民,会在大半夜出现在郊区公路上,看到死尸也毫不惊慌,还在污染现场烧火取暖。”
“你似乎搞错了什么。”
纪光眉眼沉沉:“调查局,从来不仅是保护。”
更多的,还有杀戮。
——对待敌人,无情的斩杀,不留任何卷土重来的可能。
青年笑了:“所以我才说,纪光队长把自家孩子教得实在太好了。纪牧然,真的是个好孩子。他对我这种东西,都可以和颜悦色,还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你说……”
他轻轻抬眼,看着纪光笑道:“如果让纪牧然知道,他是被利用才让我得以顺利找到你,是他自己害死了他敬仰的父亲,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切灾难都从他而始……他会怎么样?”
青年的声音如恶魔低语:“他会崩溃吗?”
像一座积木城池,崩溃成一块块碎片然后坍塌,再也拼不起来。
以善良和热切喂养长大的少年人,不曾接触过外界的黑暗,不知道在象牙塔外,是幽暗的森林,其中处处猛虎野兽,危机四伏。
所有怪物都将捕猎的视线锁定人类,想要掠夺人类的领地和血肉,取而代之,占领那座森林。
一旦被死亡的真相打到,那个善良热情的好孩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愧疚将摧毁他。
青年笑得恣肆,似乎已经看到了那有趣的未来。
而随着青年不疾不徐的描绘叙述,一瞬间,寒意渗透纪光心脏,他几乎拿不稳枪械:“纪牧然呢?你对他做了什么。”
青年眨了眨眼,惊讶着摊了摊手,轻笑道:“哪里还需要我再做什么?”
“纪光队长深谙如何杀死污染物,却看起来,并不了解如何杀死一个人呢。”
“已经不需要我做什么了。”
青年笑得意味深长:“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只等纪牧然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他自己就将杀死他自己——从灵魂上。”
愧疚,是世间最毒的毒药。
害死父亲,导致灾难的痛苦,将永远将那少年染成乌黑,拽入地狱。
再也无法爬起来。
纪光瞳孔紧缩:“你!”
他突然间明白了青年的意图。
——包裹。
他押送的那批包裹里,有着衔尾蛇实验二十年的科技结晶,即便已经是死亡的尸体,但不论对于人类还是污染一方而言,仍旧具有不可取代的超高价值。
任何一方得手,都是强大的助力。
林不之对此看得清楚,所以才将一整支小队全部调到押送任务上,甚至郑重的委派了纪光。
这个在林不之心中最值得信任,可靠值得托付的人。
但纪光……他有个儿子。
家人是他最大的软肋。却又被污染物抓住,毫不留情的利用。
纪光的呼吸都不由得急促起来:“你是利用了纪牧然和我之间的血缘关系,定位了我的位置,是我……暴露了押送车队的行踪。”
至于车队最初遭遇的意外攻击,更是眼前青年的手笔。
目的就是让运输车的包裹泄露,本来应该在冷冻舱里被拘束而无法生效的污染,在泄露的那一刻,瞬间被青年携带的污染粒子激活,齐齐发挥起了效果。
百花齐放。
只不过……是死亡的腐烂之花。
所有在衔尾蛇实验室里经历过不同实验,而具有不同污染效果的实验体,都在那一刻成为了污染源。
而每一个污染源,都具有形成巢穴的能力,也就对应着——空间。
爆炸的冲击波刚好为空间的形成提供了能量,让车祸现场可以从现实中强制脱离,却陷入了数个空间重叠的陷阱。
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没有救援,也没有退路。
只有青年,与他。
最好的谈话地点。不论做什么,都不会被打扰。
“早在我抵达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想与纪队长谈一谈。有一句话,我并没有欺骗纪牧然——我敬仰纪队长已久,早就听说过纪队长的大名。”
青年歪了歪头,笑意吟吟:“纪队长杀死了多少污染物,阻止了污染一方多少计划?想必就连纪队长自己也记不清了吧。”
“但是那些被纪队长杀死的污染物……可是实实在在的,阻碍了我们的进展啊。”
他轻声感慨:“就因为纪队长一人,却硬生生拖了我们的计划许久。纪队长,我对你印象深刻。”
纪光眉头紧皱:“你们?谁们?你怎么会知道我杀死了多少……”
话未说完,忽然间一道亮光从脑海中划过。
纪光恍然明白了什么,瞬间瞪大了眼睛。
“巢穴!”
那些污染源的巢穴,并不仅仅是蚁后筑巢般的存在,更是另一个世界侵入现实的基点,是他们的“屯兵所”,可以在现实世界充当另一个世界污染的暂时停留处,为它提供能量和隐蔽。
但是那些巢穴,都会在成形或未成形时,就被当做污染源的连带存在,被调查官们一并清除。
这些年来,除非是不曾被调查局察觉的案件,否则所有经手的污染案件,都会彻底根除缝隙和污染源,包括巢穴。
而最初提出应该在斩草除根,连同巢穴一同消灭的,就是纪光。
二十年前,当纪光还是个年轻调查官,为了救他师傅而意外发现了巢穴隐藏的秘密。
为了能将巢穴的重要性传递回调查局,纪光在未来和师傅的性命之间,做出了艰难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