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已经乱成了一团。
南方分局所有还空闲的专员都已经被就近调派赶来,帮忙维持秩序,疏散群众,封锁现场,协助不便行动的医护患者撤离,忙得不可开交。
祈行夜与商南明两人失去联系,负责协助的左春鸣同样下落不明,就连留在医院的专员小王也不知所踪。
有专员在人员撤离后的满地狼藉中,发现了专员小王的徽章。
上面写着小王的姓名编码,以及……迸溅着鲜血。
污染系数,E级。
“商长官他们从京城带过来的那位总部专员,好像,出事了。”
找到徽章的专员将它交给王鲸,不忍再看。
有血,有污染系数。一定是遭遇了污染物。
那小王的生死……
王鲸难掩焦灼。
他的搭档左秋鸣,随商长官进入云省大学至今已经数小时,一开始他们之间的联系很畅通,左秋鸣还嘱咐他去找人,向他传递信息。但是不到一小时前,他想联系搭档告知情报,却通讯阻断,无法连通。
这在调查局中是很少见的情况,让王鲸不免担忧起那一行人的安危,现在又告诉他,就连祈行夜的专员小王都生死未卜。
“这起案子不是C级影响案吗?怎么会凶险到这种程度?”
短短时间,王鲸嘴角已经起了一颗水泡,说话时也嘶嘶的疼:“先不说左秋鸣,就说商长官……要是商长官从京城带过来的一整支小队,都在我们这出了事,这个后果谁能承担得起?”
“赶紧找那位专员小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但谈何容易。
医院里产生的混乱使得一切都被打散,亲朋走散,现在仍旧能够听到窗外传来的焦急呼喊和哭声,还有医护在路边紧急为患者简易处理伤病。
一片狼藉中,想要寻找某个人的踪迹,都变得大海捞针般困难。
更严重的问题是……污染物,始终没有露面。
专员在医院内发现了很多残留的污染粒子,几乎半个住院部都已经处于E级状态,确定这一点时,就已经被阻断设备团团围住,开始了清理工作,防止污染粒子向外溢散。
可即便如此,也始终没有发现专员小王传回来的照片中,那坠挂着脊椎的头颅。
只有一具剩下空壳的身躯,还孤零零躺在病床上。
王鲸一掀开被子,就忍不住别过头去。
白色的床铺已经被大量浓稠发黑的鲜血彻底沁染,血浆顺着悬在床边的被角滴答在白瓷砖上,而微微凸起的被子下面……
是一具失去了头颅的身躯。
从脖颈的断裂面开始,整具上半身软塌塌,被抽走了骨头失去支撑的皮肉垮塌在病号服下,被鲜血染得狰狞。
与认知中不符的人体结构,令人感到强烈不适,在场几人都不忍心再多看。
“E级……污染物不要自己的身体了?”
王鲸惊愕:“堕化成污染物的只有头,身体还是人类?赶紧去找医疗官过来看看。”
专员应是离开。
王鲸抬头打量这间病房。
云省大学出事的那些女生,一开始被送来医院之后的检查并无异样,身体的各项指标均正常,医生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病因能让这些女生会持续的歇斯底里,只能归结于在强烈的精神伤害之后产生的应激反应。
不是身体问题,而是精神问题。
因此,那些女生都被暂时安置在这间病房,防止她们自残或伤害他人,除了持续观察之外,医生也没有其他能做的。
直到今天。
这几个女孩,成为了医院混乱的开端。
王鲸仔细检查了病房里的每一个角落,以及她们带来的随身私人物品。
当靠近角落里叠得整齐的被子时,污染计数器忽然示警。
D级。
甚至比被污染物抛下的身体,系数都要高。
王鲸错愕,连忙询问身旁专员。
专员仔细查阅了入院信息,发现这些被子不是医院提供的,而是女生自己从云省大学带出来的。她被鬼魂吓得不轻,紧紧抱着被子不放手,任由其他人如何努力都分不开,无奈,他们只能把女生连同被子一起带回来。
“被子在污染现场长时间待过。赶紧去查看最近几天谁靠近过这间病房,和这些携带污染粒子的人或物有过直接接触。”
王鲸:“谁在云省大学?联系他,我要知道女孩的来源地究竟发生过什么。”
专员思考了一下:“祈侦探带来的那位叫明荔枝的助理,他应该就在云省大学,我这就联系他。”
调查官出外勤的时候,专员只起到辅佐作用,非紧急情况一般不直接参与战场。虽然顾问侦探和助理的职位前所未有,但他猜测,他们应该也是类似的分工,一个负责危险战场,一个统筹后勤。
猜测是良好的。
计划却没能顺利进行。
从明荔枝到祈行夜到左秋鸣,所有去往云省大学的人都无法接通。
不仅如此,就在专员想要联系云省大学的时候,愕然发现所有身处学校的人,都没有信号。
像是大海上隔绝人迹的孤岛。
“王鲸申请支援?”
钢笔不轻不重的点在宽阔的红木桌上。
“南方分局与京城总部不同,只有一支机动队,没有直辖管理的分析部技术部,除了驻扎人员之外,一切物资和情报支援,都必须要从总部获取。当然,命令也听从于总部。”
中年男人坐在红木桌后,紧皱的眉头间是深深沟壑,不苟言笑的严肃沉稳:“机动8队的正式调查官,只有不到二百人,寻常建制的小队伍怎么能与商长官的精英机动队想比?”
“让这样的机动8队,去援助拥有精英机动队的特殊长官?”
他笑了下:“只有我听出其中的讽刺意味了吗?”
对面的调查官不敢言语,安静等待最终命令。
中年男人垂下眼,额头眼角皱纹深深:“南方分局,不是总部的狗,扔出去一块骨头就要听命跑出去咬,再奖励一句‘goodboy’。我们也有自己的事务,案子总是超过调查官的数量。总部不心疼,我自己心疼我的兵。”
“如果谁认为,南方分局会打乱自己的日常事务节奏,放弃我们自己负责的案子,就为了给京城来的老爷们添几朵花,那他就错了。”
他声音威严低沉,像烟熏松木,沉淀后的沙哑浑厚:“既然商长官的案子是左秋鸣王鲸负责跟进,那就应该还归于他们,让他们去自行处理。”
“我已经借给了商长官最好的两名调查官。”
“是。”
调查官犹豫了一下:“可是,蔡局长,如果商长官真的在我们这出事了……”
那简直和副皇帝在他们这驾崩了一般。
真的不会被京城责怪吗?尤其是他们现在还决定袖手旁观。
中年男人顿了下,沉声道:“抽调一队外围专员。”
不等调查官松口气,就听局长说:“支援医院。”
“局长。”
调查官错愕。
“商长官既然能走上一线战场,那我想,他应该已经做好了以身殉职的准备,不论是因为何种理由。”
蔡琰为抬首,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优先保障医院的普通民众安全。谁说,调查官的
命,比普通人的命更金贵?在我这,没有那样的道理。”
“……是。”
调查官硬着头皮挂断电话,询问身边专员,是否看见了王鲸。
他得将这件事告诉王鲸,不能让对方还以为有后援而懈怠,或是因此而做出错误决定。那会出大问题的。
专员摇摇头:“王鲸调查官说云省大学一定是出了大问题,刚刚已经带着两名武装专员往那边去了,估计再有一个小时就能赶到。”
调查官顿时一拍大腿,焦急跺了跺脚。
专员:“?怎么了,需要我帮忙吗?”
调查官想了想,还是只说稍后有一批增援会赶到医院,让他和增援来的专员做好交接工作。
他没有将自己的担忧向任何人说明,但焦虑和屎尿屁一样,无法忍耐。
等他咬掉了嘴唇上的所有死皮又撕了第二层之后,终于下定决心,拨通了电话。
“老同学?”
郝仁挑挑眉:“真是稀奇事,你入职8队去了西南之后,都多少年没给我打过电话了,我还以为你都忘记有我这么个同期了。”
调查学院每一届毕业生都不多,他们同期进入调查官,同期作为助理调查负责处理繁复琐碎的文书工作,作为实习调查官跟在前辈们身后走上战场学习。
共过苦的深厚交情,使得同期调查官之间一般关系都很好,即便多年过去,依旧亲密,仅次于搭档。
但很显然,同期这次给郝仁打电话,并不是为了诉说往日情谊的。
他焦急的将云省大学和商南明的事向郝仁说了,郝仁的笑容也迅速消退,冷酷肃杀得可怕。
“蔡局长不准备支援商长官,估计也是还在生商长官的气。前两年机动8队死了不少调查官,想要从调查学院扩大招聘,征召非毕业生进入8队扩充队伍,弥补缺口,但被商长官拒绝了。商长官是调查学院的创立者之一,也是终身荣誉院长,对于招聘有一票否决权。”
调查官愁眉不展,一个头两个大。为什么这些阎王打架,遭殃的总是他们这些小鬼?
他是在京城总部进行的实习,和郝仁同期,却没想到郝仁考上了机动1队,自己却因为体术差了几分没能通过,最后只能调请到南方分局。
但在总部的时候,他是见过商南明的。
——只要亲眼见过商南明本人,就算是先天不足的傻子都会明白,这样一位举重如轻的人物,对于调查局拥有怎样恐怖的影响力。
他始终无法忘记,当他站在商南明面前时,商南明只是随意垂眸瞥来一眼,就能让他有种所有秘密被看穿的恐惧感,如同赤.身站在冰天雪地里的敬畏与震撼。
蔡局长有蔡局长的考量,但调查官自己也很清楚——绝对,绝对不能让商南明在云省大学出事。
否则不要说是南方分局了。
就连整个调查局都会大地震。
调查官知道自己没办法劝说蔡局长,只好向同期说明此事,期待对方能拿出解决的方案。
“你不是最出名的老油条了吗?你肯定有解决的路子,对吧?”
刚打算笑着安抚同期两句的郝仁:“???”
就离谱!所以你们一直都是这么看我的吗?
气呼呼挂断电话之后,郝仁的神情却逐渐严肃,他沉吟几秒,转身去找了枫映堂。
枫映堂唇边的笑意缓缓回落:“南方分局,蔡琰为?”
他冷笑一声:“真是天高皇帝远,有的人心养肥了。”
郝仁犹豫:“但是副官,现在的主要问题还在‘远’上,远水救不了近火,就算我们现在立刻动身启程去云省,也是七八个小时之后才能到达污染现场。”
“这段时间内会
发生什么,战局会怎样走向,谁都不好说。”
枫映堂皱了下眉,然后重新扬起笑脸,向郝仁点点头:“这件事交给我吧,你去忙你的。”
他转身去了局长办公室,询问局长的去向。
秘书为难:“局长不在。”
枫映堂:“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秘书摇摇头:“枫副官,我很想帮忙,但是局长昨天亲自下命令,清空了今晚所有的工作日程,就连秘书助理都一个没带。我不知道局长究竟去了哪,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回来。”
啧,偏偏挑在这个时间离开?
枫映堂皱眉:“我需要立刻见局长。”
秘书歉意道:“对不住,枫副官,你只能等等了。”
枫映堂在局长办公室外来回踱步,神情沉思,眉头紧皱。
而挂断电话之后,调查官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没那么烦躁了。
他眉开眼笑:“多几个同期,其实也不错?”
最起码在出大事的时候,能有个共同分担压力责任的人了。多了一个一起“背锅”的,果然轻松不少。
但调查官的笑容没能维持到下一分钟。
“鬼,鬼啊!”
“我的妈……我这是看见什么了?不对啊,我昨天没吃菌子啊,怎么会看见这东西?”
“草,草草是真的!快跑,跑!”
楼下已经被疏散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躁动。
人们惊慌着,尖叫着,向四面八方奔跑逃亡,冲破了外围专员竖起的警戒线,从临时隔离区冲出去。
专员伸手想要去制止。
但是专员的数量太少,群众数量太多,慌乱中只剩下逃跑的本能,再难以保持理智冷静听专员说话。
奔跑中,有人摔倒在地,有人惊慌着回头看向后面追赶自己的怪物却忘记看路,被绊倒摔下去,砸在本就摔在地上的人身上。
但黑暗中视物艰难,混乱和慌张加剧了这种落差,使得他们难以看清路面上的障碍物,踉跄绊倒摔在地面的人身上,叠罗汉一般引发了连锁的反应。
被压在下面的人试图伸手求救,却又被慌张跑过的人一脚踩中手掌,踢到头颅。
惨叫声,惊呼声,哭泣声,以及嘈杂的奔跑……
场面在逐渐失控。
“喂?妈妈,冰箱里的菌子倒了吧,应该是不得行了,我吃完之后都能看到怪物了。这次看见的东西特别奇怪,你猜我看见了什么?头,到处都飘着人头气球。”
转角的灌木后,男人瞥了眼隐藏在树冠阴影中的头颅,冷静打电话:“哦你不想倒……啊你说是我没热透……也对,你说的有道理,现在想想,我早上可能是开的小火没热好。菌子这么好吃,它肯定没错。”
“不说了妈妈,不用给我准备饭了,我估计要在医院待一天了。”
男人单手插兜,直视向他飘来的头颅:“我看见人头气球张开嘴,准备吃我。估计是症状又加重了,我在医院挂瓶水再……”
“噗呲——!”
没能说完的话语,化作血液喷溅的声音。
与手机脱手砸在地面的撞击声混杂交织。
男人还维持着单手插兜打电话的姿势,直挺挺站在原地,但他的头颅,却已经消失不见。
鲜血从脖颈的断裂面喷涌而出,像喷泉般喷溅数米,洒在树冠叶片和草丛上。
他缓缓向前倾倒。
“砰!”的一声,砸在满地血泊中。
而半空的阴影下,头颅咧开的一排鲨鱼般锋利的牙齿间,还插.着一颗温暖的人头。
男人的表情定格在最后没来得及扬起的笑容上,逐渐涣散的眼睛中,还残留着
茫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从未想象过,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再见。等你回来。”
温柔慈爱的女声从手机中传出来。
妈妈挂断了电话,摇摇头:这孩子,怎么现在挂电话也不说声再见?
她转身走向厨房,想了想,还是做了孩子的那一份。温在炉灶上,不论孩子什么时候回家,都能第一时间吃到热乎乎的饭菜。
头颅不在意地上已经失去主人的手机。
在“咔嚓,咔嚓!”令人牙酸的咀嚼声中,它慢条斯理的将男人的头咬碎,坚硬的头盖骨在牙齿间崩碎,男人的脸在锋利的牙齿中逐渐垮塌,消失,被撕碎,被吞噬。
血液顺着惨白狰狞的唇角滑落。
污染物只有人头的那张脸上,依旧是人类的五官,却已经慢慢失去了人类应该有的模样。
嘴巴一直咧开到眼下,鼻子像是从高山砸成盆地,只剩两个黑黢黢的孔洞。最骇人的,却是那双眼睛。
赤红,浑浊,翻涌着无数蠕虫般的软体,凸起又凹陷,似乎有数不清的虫子在缠绕着眼珠周而复始,从眼眶中伸出赤红软黏的尾巴又缩回去,油油飘摇如水草。
吃掉男人的头,并没有让污染物平静下来。
它缓缓转过头,眼珠像坏掉的转盘般疯狂乱转没有聚焦,从无人关注的阴影中,无声无息的注视着路灯下,被光线照亮的人们。
在黑暗中保持光明是危险的。
你看不到黑暗中的怪物。
但怪物,始终注视着你。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乱了套。污染物!找,立刻去找!”
主持现场的调查官几乎被逼疯,咆哮道:“拿着计数器去,挨个去查,一定有它留下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