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春鸣像是第一次认识明荔枝一般,死死盯着他反复琢磨。
明荔枝却已经利落带上手套,在污染物残骸身边蹲下,查看并拍照,一丝不苟按照流程处理,随即简易拘束袋将污染物装好扎紧,起身准备离开。
他转过身之后,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回头看向左春鸣。
见左春鸣仍保持刚刚的姿势,明荔枝不由眨眨眼,茫然问:“诶?左哥你不走吗?”
左春鸣神情一言难尽,像是忽然发现水果盘里的美味荔枝长钢牙了。
至于这间宿舍的主人,刚刚死里逃生的两个男生,更是缩在角落里目瞪口呆,看着明荔枝的眼神堪称惊恐。
这人不仅有枪,杀了鬼,竟然还像在猪肉摊上买猪肉一样随意挑拣,把“猪肉”装起来准备带走……什么物理驱鬼火力超度的狠人!
明荔枝看了看左春鸣,又看了眼那两个男生,恍然大悟:“哦——忘了安慰普通群众了。抱歉抱歉,刚刚才着急了。”
助理考核中有一条,就是协助调查官安抚现场群众情绪。但他刚杀了个污染物,一时忙于处理,都差点忘记了旁边还有人。
没有调查官在,明荔枝成了现场唯一掌握全局情况的存在。
他笑眯眯在那两个男生旁边蹲下,笑得人畜无害。
但迸溅到身上的血浆还是让两人瑟缩了一下,惊恐抱住自己唯恐眼前的狠人对自己做点什么。
“别担心,我是来保护你们的,不是来杀你们的。”
明荔枝的笑容和往常一样羞涩干净:“很快会有后面的人来接管你们的安全保障,在此之前,你们只需要藏好自己就可以。鬼由我来杀,你们负责活下去。好吗?”
明明是温声软语,却骇得两人忙不送迭连连点头,唯恐自己稍微慢一点就会被一枪崩了。
来救援的人,却变成了恐吓悍匪的局面。
左春鸣:…………
他不由得深深沉默。
虽然早就知道明荔枝的存在,但他要真切忏悔,之前一直都只是把明荔枝当做祈老板家可有可无的兼职生,从来没有过多放在心上,更不会将他视危险,只以为是闲得无聊没事做的富二代跑出来体验生活。
左春鸣觉得脸疼,没想到自己号称情报市场眼光最毒辣中间人,自诩一眼识人三教九流,竟然也有走眼的时候。
明荔枝转身,笑得单纯无辜,依旧是左春鸣熟悉的小兼职生。
却带着一身血浆扬了扬枪械:“左哥,走啊。”
不像是询问,恍惚像是被劫持了。
左春鸣怀疑人生中。
“小明,你……”
他欲言又止,眼神复杂:“你和我之前见到你时,好像有点不一样?”
“诶?怎么会?”
明荔枝迷茫,害羞一笑:“我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那你这枪,还有。”
左春鸣抬手指向明荔枝,隔空从头滑到脚:“这身手。”
他疑惑:“不像是普通富二代应该能有的?”
虽然在明荔枝这翻了船,但他对自己的眼光还是很信任……比较有信心的。
大多数富二代在做什么?
享受人生,纸醉金迷,或偏居一隅安宁自由。
但不论怎么选,也不会像明荔枝这样,扔下十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跑来做五块钱一小时还经常被贫穷老板拖欠工资的兼职生,还要直面污染战场的危险。
更何况,悬镜集团家的小公子,本应该是从出生起就站在人生努力的终点,躺平不用动就在罗马,十万亿的估值足够他任意挥霍。
不论是掌舵悬镜的明镜台自身的卓越
能力,还是他对明荔枝的庇护,都足够明小公子享受这样的人生。
但明荔枝自己,却还是选择从明公子,成为明助理。
左春鸣很想问一句,受伤了怎么办,你大哥不会心疼吗?
只要稍微将明荔枝带入自己弟弟,想到左秋鸣要是也在工作中受伤,他就心疼得不行。
看向明荔枝的目光也越发慈祥。
明荔枝却只是挠挠头,笑得腼腆:“我可是全世界最好的私人侦探的助理,会这些不是应该的吗?老板说了,以后他是福尔摩斯,我就是华生。”
左春鸣:“……我见过祈老板对很多人画大饼,但相信到这种程度的,也就你了。”
还华生?哪来的傻孩子!
明荔枝傻乎乎嘿嘿一笑,便提着装有污染物残骸的拘束袋,和左春鸣一起离开了出事的宿舍。
或许是惨叫声太惊悚,也可能是枪击声吓坏了众人。
稍早之前还有人试图开门看热闹的走廊,现在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无。
不过也方便了明荔枝。
“他们应该会报警的吧?正好可以帮我们通知专员了。”
明荔枝欣慰点点头,因为自己可以偷懒少干一件工作而快乐:“那我只需要把这里的情况告诉老板就行了。”
外围专员也会驻守在求助热线,筛选来电信息,将疑似污染的信息向上级汇报进行二次调查。
祈行夜和商南明在云省大学的事情,南方分局很清楚。接到云省大学IP打来的求助电话,专员一定会意识到这里出了问题。
明荔枝的算盘打得很好。
直到他发现手机没有信号。
顿时傻眼。
“诶?”
“怎么没办法打给老板?”
明荔枝茫然:“信号断了?”
左春鸣闻言,立刻用自己的尝试,结果一致。
他们手里的手机,已经和板砖无异。
“那个,打电话的话,我们学校是这样的,熄灯之后就等于断网断信号。”
一颗脑袋从宿舍门后伸出来,颤巍巍小心道:“我们这本来就比较偏僻,铁塔很少,信号强弱全看学校心情。学校可能是觉得晚上还有信号会有人通宵打游戏,所以就熄灯断网。”
刚刚被叮嘱藏起来的男生见两人可能需要帮助,虽然恐惧但还是大着胆子出来,道:“你们要是想和外面联系,得往远离山林的另一边走,越靠近山林信号越差。”
左春鸣道谢,明荔枝却依旧死死皱眉。
身为调查局一员,他很清楚自己手里拿着的,并非市面上常见的民用技术,而是科研院出品。
它本应该确保外勤人员在地球上任何一处,都能联络上自己的指挥官,现在却变成了可笑的信息孤岛?
要么科研院是垃圾。
要么……除了信号之外,还有另外的东西在干扰。
倏地,明荔枝脑海中想起商南明的话。
——“污染,是第三力量。”
明荔枝猛地抬头看向左春鸣,眼神惊骇严肃:“污染!鬼,周围不止一只鬼,除了刚杀的那只,一定还有其他的存在,而且数量不小!”
除非污染遮天蔽日,否则不会屏蔽了他们所有对外界的接触,化为孤岛。
明荔枝大骇,他转头向窗外看去。
漆黑山林死寂,连风声也不知从何时起消失了,宿舍楼的光亮照不进那片黑暗,却反而成为漆黑夜幕下唯一的光源。
最显眼的标靶。
黑暗中不知道究竟隐藏着什么,窗外无法分辨出任何物体,树枝?围墙?
没有。所有的一切统统消失不见。
唯一仅剩的
,只有……
“咚。”
玻璃突然被敲响。
“咚,咚咚!”
明荔枝屏息,眼不错珠紧紧盯着窗户,视野内再无其他。
时间也仿佛被抻成一条无限漫长的直线,耳边只剩嗡嗡电流声白噪音,眼前的一切像是被按下慢速键,一帧一帧缓慢播放。
“啪——!”
玻璃碎裂声清脆,碎片向内迸发。
每一片碎片的走向轨迹落在明荔枝眼中,都如此清晰。
窗外腥臭的冷风争先恐后灌进来。
与此一同进入视野的,还有漆黑的怪物。
那怪物身上包裹着厚厚一层黑色粘液,像是刚从沼泽中跋涉潜行,在突破窗户的瞬间,它像是穿过了一层看不到的空气墙,抖落一身粘液,露出本来模样。
头颅。
坠挂着长长脊椎骨尾的青白头颅。
那僵硬的死人脸上笑容狰狞,嘴角弧度一直咧开到眼睛下方,甚至能看到分离皮肉下白惨惨的骨头,而那双眼睛……
没有眼白的眼睛漆黑一片,被红色血管密密麻麻覆盖,像捆上殷红蛛网,迟缓蠕动。
但窗外涌进来的东西并没有就此停止。
这只是第一颗头颅。
随即,第二个,第三个,数不过来的头颅像一把气球束,飘摇在窗外,又顺着窗口大洞涌进来,挤挤簇蔟努力伸进宿舍楼中,挤进明荔枝的视野中。
它们各自有着截然不同的五官和长相,男的,女的,定格在死亡的面孔僵硬冰冷,不知曾经是怎样的身份。
但现在,它们有着同一个姓名,为同一个目的而来。
——吞噬世界的污染。
狰狞怪物转了转眼珠,目光锁定明荔枝。
那一瞬间,明荔枝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缓慢,轻柔,微弱得随时都有可能停止。
他像是落在蜘蛛网上的猎物,将要被循着血肉气味而来的蜘蛛吞噬嚼碎。
凉意顺着脊骨上窜。
明荔枝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久,也可能只是一秒钟。
他拼命将自己的意识从那片泥泞水潭中拔出来,反应过来的瞬间已经伸手向左春鸣,拽住他的手臂转身向走廊深处跑去。
玻璃碎片坠地。
“哗啦!”
左春鸣还没来得及看清从窗外冲进来的究竟是什么,只觉眼前一片血红色闪过,就已经被一股大力猛然拽住翻转方向,不容拒绝的攥住他向后奔跑。
“外面在杀人!所有人,不许开门!”
明荔枝心跳飞快,用尽全力嘶吼:“不许开门!绝对不许开门,开门就会死!”
“这不是恶作剧,不是玩笑!不要拿你们的命做赌注!”
响声回荡在走廊内,传进一扇扇紧闭房门后的宿舍,有的门悄悄锁好。
而巨大的声音,也牢牢吸引住了破窗而入的怪物。
它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兴奋中的狂欢,猛冲向明荔枝两人,紧紧追在他们身后不放。
明荔枝咬紧牙关克制住自己想要回头向后看的冲动,他拽着左春鸣的手臂,目标明确的直冲向楼梯,疾速奔跑时晃动的视野中,只剩下通往楼梯的路。
他们在最顶层,距离自杀死亡学生的宿舍,不足十米。
这让他们在靠近可能的源头的同时,也远离了逃生出口,难以以最快速度离开这栋已经被污染物入侵的建筑。
左春鸣反手回握住明荔枝,皱眉嘶吼:“我们不能就这么离开!鬼还在这里。”
明荔枝只来得及在换气的喘息间抽出时间回答:“我知道。”
“所以才必须要跑
。”
宿舍楼的人实在太多了。
明荔枝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已经回到了学校,这栋宿舍楼里可能是几十人,几百人。
和他年纪相仿的那些年轻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担忧着将要到来的考试,为恋爱发愁。他们不知道从自己宿舍门前呼啸而过的是怎样的危险,不知道死亡曾在自己门外驻足,与自己距离不过一米远。
但他们永远也不必知道。
因为明荔枝在这。
他不会让这些同龄人在这场污染中被伤害。
因此,他需要一个方法,将普通人和污染物隔离开。
疏散整栋楼的人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和人力,而在转移的过程中,人们也有可能会被污染物伤害。
明荔枝自认不是他老板,没能力敢说自己可以在那样的危险混乱中,还可以周全保护所有生命。
所以,他在瞬间的危机中,想出了一个最好的办法。
能将伤害降到最低,最快而最有效。
——他将以自身做诱饵,引导污染物离开这栋宿舍楼。
“你!”
左春鸣错愕:“你疯了?那如果你被鬼追上了怎么办,你会死的!”
明荔枝侧首,向他灿然一笑:“先解决眼前的情况,我的问题可以稍后再说。”
“我不会那么轻易就死掉,我老板说了,他会保护我。”
不论在何处,不论何种情形。
明荔枝从眼前窗户的反光中,看到自己身后本应该追赶自己的污染物,竟然中途转变了关注点,在某间宿舍门口停下,忽然对宿舍有了兴趣,像是准备打开罐头大快朵颐。
他心下一急,毫不犹豫举枪。
“砰!”
血花飞溅。
奔跑中急促的子弹没能准确瞄准猎物,偏离了几度的结果就是打断了脊椎骨尾重伤污染物,却也同时激怒了它。
污染物被拉回了注意力重新放在明荔枝身上,它狂乱的嘶吼着,疾速冲向明荔枝。
与此同时,所有撞破了窗户冲进宿舍楼的污染物,都像是听到了同类的召唤,在快速的向这里聚集。
前面,后方,上空。
明荔枝眼看着数个头颅从自己目之所能及的方向,悉数向自己冲来,眼见着包围的局势即将成形,他尽可能的开枪射杀,但快速移动得只剩残影的目标依旧难以追寻,即便神枪手般的命中,也绝不可能做到同时杀死所有冲向他的污染物。
在劫难逃。
明荔枝深深皱眉,他来不及去恐惧或担忧,脑海中只有唯一一个名字反复循环。
祈行夜,祈行夜……如果是他的老板在这里,身处和他同样的境地,老板会怎么做?
忽然间,有人迅速靠近他,撩开他的外套从战术背带中抽走了枪支。
下一秒——“砰!”
明荔枝愕然转头,就见左春鸣严肃直指污染物,弥补了他所不能及的方向。
有了第二人的加入,急转直下的局势被中止,重新回升。
明荔枝重新拿回了对战局的主控权,两人枪火交织,火力压制得污染物一时难以近身。
“不行,数量太多了。”
明荔枝皱眉:“战线拉得越长越容易出问题,况且这里的普通人也太多了。”
每一个拥有自主意识的人对于明荔枝来说,都是不可预料的变化因素。
就算他已经尽可能的恐吓威胁,让这些学生不要离开宿舍被搅进战局,但很难说他们会不会有突然迸发的好奇心想要打开门看看,或是侥幸心理认为看一眼绝不会出问题。哪怕只是睡懵了懵懂开门,都有可能被污染物伤害。
对危险缺乏认知和畏惧,往往是悲剧的开端。
所有被保护者,都可能成为敌人的人质。
明荔枝需要一个足够安全的战场,可以让他们与污染物面对面决出输赢,而不必将普通学生搅合进来。
他快速将自己的想法向左春鸣表明,左春鸣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放心交给自己。
“左哥知道牧羊犬吗?我很喜欢的犬种。”
明荔枝笑道:“看来今天,我们要暂时做一回牧羊犬了。”
只不过牧的不是羊,而是污染物。
驱赶着它们离开这栋建筑,远离学生们。
“放心。”
左春鸣从明荔枝腰间迅速拔出匕首,手腕一甩便只留一道残影刀光冲向污染物,正中头颅两眼中央。
穿骨而过。
头颅滞空,僵硬在原地,漆黑眼珠怨毒盯着左春鸣。
下一秒,轰然坠地。
垮塌成一地齑粉。
“我当年在街头搏命混饭吃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温室里晒太阳呢。”
左春鸣冷笑,看向污染物的眼神狠戾凶悍,像将要扑上去生生从猎物身上撕下一块肉来的凶兽。
“你们祈老板让我来帮忙,我拿了钱,就要替他办事,这是契约精神。直到祈老板回来为止,这里都由我看顾。”
只是驱赶鬼怪远离人群而已。
左春鸣当年在街头和小混混打架的时候,没少用过这招。
他边和明荔枝背靠背分别控制两个方向的污染物,互相重叠视角盲区,防范污染物的暗中攻击,边快速向楼梯下方冲去,还不忘时不时开枪集中污染物,激怒这些怪物,让它们跟随自己离开。
中途有污染物被其他宿舍吸引去注意力,想要飘向学生们的方向,也被左春鸣甩刀,硬生生逼了回来。
污染物数量众多,一时间无法全部杀死。但空间诺大,它们唯一能走的,也只有一条路。
——明荔枝为它们规划好的,死路。
两人很快牵制着污染物,从顶楼一直冲向一楼大门。
沿途有人想要开门查看,也被明荔枝用枪声吓了回去。
宿舍门后隐隐传来咒骂声,但也被明荔枝甩在身后。他假装自己没有听到,急迫之间,就连情绪都是奢侈。
明荔枝和左春鸣一人在前引路,一人在后驱赶,真如牧羊犬一般,将所有的“羊”赶往早已经计划好的方向。
但是,当明荔枝跨出大门,一脚踩在路面上时,却忽然愣住了。
触感……不对。
柔软,泥泞,湿润。
这不是路面应该有的触感,更像是一片荒芜的沼泽地,埋葬过不止多少生命,尸骸沉底。
似乎是本来应该被挡在围墙外的污染物,蔓延过山林,流淌进了学校,在围墙内的一方空间很快沉积,形成了这一片泥地。
甚至还能看到其中的惨白骸骨,空洞腐烂的眼窝透过泥水向上看来,幽幽与明荔枝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