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坐到凉风习习的黄昏,冯喜安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敲,时候到了。她站起身,神态自若道:“阿娘,我去去便回。”
“好。”
冯玉贞也不为她突兀的离开而感到奇怪,好似司空见惯一般。她唇角挂着浅笑,望着女儿转身离去的身影,俄而低头将绣面收起,去厨房擀晚上的长寿面。
而冯喜安转过身,背对冯玉贞后,脸上原本柔和的神情好似一个幻影,霎时间门消失不见了。拐角走进书房,冯喜安对屋里的人视若无睹,不说只言片语,只稳当当坐在北面的椅子上。
没有冯玉贞在场时,父女二人总是如此。崔净空负手立在窗边,淡声道:“青阜那里如何?”
“那些侍卫难不成忘了向你如期禀告吗?为何要劳烦我再说一遍?”
她咄咄逼人,崔净空倒轻笑一声,他意味深长道:“我派过去十五人,三年下来,还剩十二人。其中十个已成了只听你吩咐的亲信,我如何知晓他们报上来的确是真话?”
冯喜安抬手揉了揉侧额,倦怠道:“既然你清清楚楚,何必指出来?你再查得晚一些,便会知晓,剩下那两个也已经成了我的人。”
她撩起眼皮,眸底划过一片晦暗的光,声音很轻,却不容对方忽视:“我早同你说过,你不过比我虚长几岁,不算比我强多少。”
窗外徒剩两把空荡荡的椅子,崔净空挪开眼,移步走到书案后坐下。面对喜安露出獠牙利爪的挑衅,他神情沉静,并不受激怒:“此番秋闱落榜,待三年后再试,之后的春闱你便自己决定。”
冯喜安缄默半晌,陡然开口道:“我嫉恨你。”
崔净空面上总
() 算掀起一点波澜,他咧开唇角,讥讽道:“你嫉恨我?嫉恨什么?()”
“她因惦记你染上风寒,我衣不解带,数夜不眠,照顾左右。她却气若悬丝,无半分好转。最终还是你赶回来,她瞧见你好端端的站在眼前,才肯顺下一口气。⒋()『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同日生辰,你只随口一句,不愿同我一块过,她便自此抛下我,专围着你操持一天。我则只好延后,搁置到明日,总归与你错开,哄得你眉开眼笑才好。”
“去岁夜深,我不许你入屋,她那段时日精力不济,冒风发热,全靠药细致滋养。夜里更是浅眠惧冷,窗户半条缝也不能开,十月时屋里便烧起了火盆,稍有些动静与凉风钻进耳朵里,便要头疼整夜。第二日你告到她那儿,我整整半月没得她一个好脸色,连人也不得近身。”
“你落榜与否,就算连中三元,今朝出个十五岁的状元,与我有何干系?总归只比我当年小了三岁罢了。你早些时日走上朝堂,我便得以称心如意,早日同她游历山河。可她不愿意。生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因而才提议不若再缓一缓。”
“这些事,我都可以不同你计较。哪怕是你当年欲图带她要走,她不也照样应允了?若不是我率人追上——”
崔净空嗓音发紧,分明已是满面阴霾,声音却又听着心平气和:“现在你同我说,你嫉恨我?”
他说的句句都是真。冯喜安隔着三四步的距离,针锋相对道:“你果真不知晓我嫉恨什么吗?”
崔净空定定瞧向她,两对相似的、幽深的眼珠互相撕咬,谁也不肯落于下风。他嗤笑一声:“你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就算有朝一日斗赢了我,她也断不会答应。”
冯喜安转回头,喃喃道:“所以我才……”
十一岁那年,她那日放堂早,白日又并无奴仆看守,正要推开正屋房门找冯玉贞。幸好崔净空反应及时,两人虽衣衫凌乱,却才没给她撞见什么。
可冯喜安却敏锐察觉到什么——也是那时她才猛地意识到:阿娘与她相处,与同那个坏爹相处,好似并非是她以为的那样,其中许多大抵都是不甚相同的。
她在荆城这方地界寻不到答案,之后去往青阜念书,才缓缓摸索出一些头绪。
随她年岁增长,知晓得越来越多,好似是于腹腔中养大了一只贪得无厌的饕餮,阿娘哪怕对她倾注再多的偏爱,她也还是远远觉得不足够。阿娘为何不能只看向她、只同她敞开怀抱呢?
这对父女一脉相承的骨血里都流淌着自私与掠夺的天性。他们汲汲营营此生,看似功成名就、位居高位,可真正所求的,无非是一个温暖而包容的人伴在身侧,愿意慰藉他们此生都躁动不安的魂灵。
正如方才坐在院中,她悄悄望向冯玉贞恬静的侧脸,深刻的不甘便密密麻麻占据心头。
“她身子骨弱,百年后,倘若她先行一步,我自当紧随她下黄泉。可你不成,因为她定不愿叫你早早下去陪她。”
冯喜安站直身子,她瞥了一眼崔净空笃定的
() 神色,不再言语,径直走了出去。
*
这日夜里,依旧是两人小桌,吃完长寿面,冯玉贞便宿在冯喜安屋里,与她一同入睡。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略显拥挤。
昏昏入睡时,冯喜安伸出指头,搭在冯玉贞的掌心,冯玉贞下意识地合住掌心,攥住了她。
“阿娘,若是今日我还想带你离开,你愿意随我走吗?”
冯玉贞打起精神,她晃了晃女儿的手,如同儿时与她拉勾似的,半阖着眼:“自然是愿意的。安安想去哪儿?我们不若去个有山有水的地界……”
冯喜安睁着眼睛,在一片漆黑中细致勾画熟捻于心的轮廓。她愣怔了一会儿,随即接上:“最好就在山脚下,种几亩薄田,够我们两人所用便好。”
你一言我一语,断断续续聊了片刻,直到冯玉贞撑不住,气息逐渐平稳过去。
冯喜安从她掌心里抽回手指,将手臂垫在脑后,心想,她已经不会再像那年一般执意要带她走了。
因为她知晓,阿娘同崔净空在一起时,也是真心欢喜的。而只要她出现,阿娘的心永远偏向她一侧,这便已然足够了。而她日渐强盛,也有更多要紧的事要去做。
她放轻手脚下床,将衣衫套上,在床边默默站了片刻,启唇无声向睡熟的女人道别:“阿娘,我走了。”
她披着月光走入院中,崔净空站在院门口,他道:“你不同她打声招呼,她明早起来,不免要难过。”
凝冬打起帘子,冯喜安钻进车厢,话音隐隐约约传出来:“阿娘每回亲眼见我走,总止不住流泪,站都站不稳。我这回便早些走,两个月后过年,我还会回来。”
车马扬尘远去,崔净空站在院门远眺片刻,他心想:嫉恨吗?倒是我时常嫉恨你。
譬如冯喜安十一岁那年,她欲图带冯玉贞出逃,虽然不过半日,在荆城方圆十里的地界,被他逮了回来。
他那时虽然身后所率人数众多,面上好似胸有成竹,实则惶恐至极,生怕冯玉贞真要同他再度分开。幸运的是,当时冯玉贞最后选择留了下来。
这些细枝末节的陈年旧事,他早不再像冯喜安一般去计较了。只要冯玉贞愿意留在他身边,此生足矣。
他踱开步子,屋里桌上还放着冯玉贞手擀的长寿面,他要趁热去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