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一阵细小的响动,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冯喜安眼睫颤了颤,她阖着眼,冷声道:“凝冬,我不是说过,今早不要来叫我吗?”
来人脚步顿了顿,又上前两步,走到床前,接而便是衣衫的摩挲声。冯喜安骤然睁开眼,正好撞见冯玉贞将一身崭新的鲜衣丽服轻手轻脚挂在木架上。
她放下手,不欲发出再大的动静吵醒女儿,转身要走,床上的人却兀地喊住了她:“阿娘?”
冯玉贞扭过头,见女儿从床上支起身,长发垂落,神情还是初醒时的懵懂。屋内明亮,女孩的面颊上仍挂有两团稍显稚嫩的软肉,同她十一二岁那时的柔软轮廓有七八分相似,昨夜烛光下冷厉的神情截然不同。
还是那个爱寻她撒娇的小姑娘。
冯玉贞心口一软,缓步坐到床沿,将她有些凌乱的长发拢到耳后,莞尔道:“可是阿娘吵醒你了?”
冯喜安摇了摇头,窗棂四四方方的格子被暖阳扯成歪歪斜斜的影子,投掷于地面上,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了。
她不发一语,忽地扑到冯玉贞的怀里。尤其是这两年来,喜安好似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骤然长大许多,持事老成而稳重,甚至为事风格隐隐有了两分崔净空的影子,不愿意像儿时一般直白地撒娇。
冯玉贞顺势张开双臂,抱住她,低声问道:“怎么了?昨晚上又被他气着了?”
冯玉贞埋在她胸前,她嗅闻到阿娘身上久违的、清淡的香气,半晌后才孩子气地嘟囔道:“我还是不待见他。”
“那便干脆不见。”冯玉贞百依百顺,女儿难得回来一次,她就算想要摘星星摘月亮,冯玉贞估计也会伸手去试一试。
像是回到了儿时一般,冯玉贞轻拍喜安的脊背,哄道:“待会儿要办安安的及笄礼,便不准他出来,只我们二人,可好?”
冯喜安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理应如此。”
母女二人又在房里腻歪了片刻,听冯玉贞将之后的流程细细说了一遍。依照黔山村的风俗,走下来并不繁琐,又碍于要隐瞒冯喜安的身份,在场不过两人,因而越发简易。
捋顺两遍,冯喜安依依不舍放开冯玉贞,准备稍后的及笄礼了。
她站起身,将木架上的曲裾深衣取下来,捧在掌心间门,在袖口所勾的那些繁复的花纹上粗粗一抚,便识出这是冯玉贞亲手缝制的。
阿娘……
她的指尖与眼睛在其上流连片刻,忽地埋进柔滑的布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穿好后,她站在铜镜前,上下审视一番,推开门,向着厅堂走去。
路上没有碰见任何奴仆。冯玉贞不喜有人跟在身旁伺候,崔净空便顺从她的意思,除了夜间门会在院中吩咐两个婢子守夜,以防不时之需。
冯喜安虽有一段时日未曾穿过女服,却并不显得多拘谨。她提起裙摆,跨过门槛,便望见果真只有冯玉贞坐在主位之上,没有旁人。
冯喜安见到冯玉贞,便不自觉要笑,
两个梨涡陷在唇角旁,平添了两分少女的俏丽。冯玉贞反倒两手握紧,放在膝头,比她还要紧张。
女儿出现在眼前,她顿觉眼前一亮,喜安扮男相太久,今日她才发觉,真长成秀丽的大姑娘了。
她一步步走来,屈膝下跪,两手交叠于额前,朝她深深磕了下去。直到女儿笑盈盈唤她“阿娘”,冯玉贞适才回神,眼睛已泛红湿润了。
“……诶。”
粗略地抹去泪水,扯出一个欣慰的笑意,冯玉贞从桌上敞开的奁盒内拿出一柄榆木梳子,这是她及笄时用的,现在要用来为女儿梳头了。
为跪坐的喜安将长发梳开,挽起双螺髻,接而将一支白玉珠花簪插入乌发中。坐回主位,冯喜安朝她二拜。
再动身取下之前的发钗,将一顶银点翠钗冠为她佩戴于头上。冯喜安三拜后站起身,走至她身侧,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及笄礼便算成了。
概因梳头、插发钗这些都本该由一位德才兼备的族老来操手,口中还应当诵念一段冗长的土话作祷辞。只是这些今日全由冯玉贞代劳,也因喜安的要求,一切从简,因而简便许多。
冯喜安并未用早食,时候也不算早了,冯玉贞遂把锅中熬好的红豆粥温热,盛一小碗,给她端上桌,先垫垫肚子。
她不觉望着对面低头喝粥的女儿出神,冯玉贞语气怅惘:“安安,自你远去青阜读书,阿娘便总觉得这些年十分亏待你……”
十二岁便背井离乡,独自前往陌生的地界读书,虽说暗中有侍卫护身,身旁有凝冬帮衬,可哪儿比得上母亲在侧,事无巨细照顾呢?
只消一提起这些往事,心酸便止不住要上泛心头。启知学院的孙夫子年老体衰、行动不便,对喜安这个关门弟子,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况且越往上考,便越引人注目。光是一个童生或是秀才并无什么稀奇的,举人却大不一样。
喜安十岁时,崔净空从京城那团浑水中全身而退,下调为江南道的提督学政,于荆城中任职,得以同冯玉贞朝夕相伴。
然而京中仍有一些人知悉喜安的存在,慎重考虑,以防牵连喜安日后遭人拆穿,冯玉贞与崔净空商议整整半年,争执不下,最后是喜安亲自下的决定。
崔净空为她捏造一个新的身份,去往江南道青阜,扮作青阜一个没落世家冯氏的远方堂亲。加之当地的学堂久负盛名,权衡利弊,虽然冯玉贞心头万般不愿,还是无奈敲定了这条路子。
十二岁的冯喜安便孤身去了距离荆城百里之外的青阜求学。
她刚走那会儿,活像是带走了冯玉贞的半片神魂。她有时坐在檐下,眼睛偶然瞥见一处地方,便猛地想起喜安曾坐在那儿吃果子,眼泪扑簌簌落下。
喜安离开不过三个月,冯玉贞便因忧思过重,患上风寒。病情来势汹汹,偏生又灌不进药,吃进去多少便全要吐出去,险些折了半条命进去。
这三年间门,冯喜安多时回来三四回,少则一二回。冯玉贞自然是想的,日思夜盼
。可在外求学(),又岂是她想见就见的?
每年回来喜安都有许多变化。外貌也好、性情也罢①()『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这些变化叫当娘的她看见,无外乎是心疼与惊诧的——她不免要想,喜安究竟在外吃了多少苦,才变成现在这般老成而持重的模样?
“阿娘,女儿一切都好。我既然决意要科举为官,便不惧这些苦楚。”冯喜安放下碗,拿着手旁的帕子擦拭唇周:“阿娘也清楚,这回秋闱,我是故意落榜的。去岁时便商酌过,我终究是年岁太轻,十五岁的举人太过扎眼,还需再缓上三年。”
“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我只是偶尔觉得不平,分明安安有这个才学,却偏要藏着掖着,太过憋屈了些。”
冯玉贞叹一口气,收起桌上碗碟。冯喜安与她肩并肩走进厨房。如同以往任何一个生辰,挽起袖子,默契地揉面团、拌陷、包饺子。挨到晌午下锅,娘俩吃了两盘热腾腾的饺子。
午后,两人坐在院中晒太阳。冯玉贞手持绣面,这么些年以来,她仍是定期向绣坊交付织物风雨无阻。只是那回风寒病重后,委实伤到了身子骨,受不得劳累,比不得先前手脚麻利了。
她手上慢慢地织绣,身子半偏,照应着身旁的女儿。冯喜安躺在摇椅上,拿手盖着脸上洒下的日光,挑拣两件书院里有时发生的逗趣事,说与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