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在他面前晃了一下,锯齿形状清晰可见。
……我家的钥匙。
我有一个新家了。
苏沉伸手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一串,用指腹仔细碰触黄铜白银的不同钥匙,站在院子前迟迟没有进去。
“这真是我们的家?”
“和你画的一模一样。”蒋麓如实道:“看到你想要院子的时候,我本来以为只能挑个郊外的户型了。”
“但这儿是老城区,居然有好几套房子都很符合要求,有的院子大到可以把两只狗狗都接来。”
他没有替苏沉开门,反而是守在苏沉的身后。
“来吧,进去看看。”
他们住了九年的酒店,终于不再是让人留恋不舍的存在。
他们有自己的家了。
距离画画的事已经过了两个月,苏沉都快忘了自己玩笑般地画过什么。
他拧动钥匙,打开围墙上的小门,走进装修一新的院落里。
小区产权很新,附近也都在装修,但等到他们下半年过来读书的时候,油漆味都可以充分驱散干净。
草坪里有小小花圃,放着干玉米和纯净水的鸟台已经落了几个小爪印。
他收过也送过许多个礼物,可只有这个像是一种新生活的邀请。
邀请他结束过去被合同束缚的许多,去迎接全新的一切。
透过落地玻璃窗,他们在院里就能看见客厅里美式布置。
室内设计颜色放松慵懒,壁炉里堆着干柴,墙上竟真有供猫跑跳的松枝设计,每个细节都妥帖自然。
苏沉看向蒋麓,握紧钥匙道:“……你瞒得太好了,我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你在悄悄挑房子。”
“其实有几次差点被你抓到了,”蒋麓无奈道:“但你对我也太放心了,我跟别的女孩子打电话你也不翻手机。”
“从这里去学校走路十分钟,有的教学楼比较远,我可以骑车载你。”
“附近有一整条美食街,什么吃的都物美价廉,我们也可以周末一起买菜做饭,在院子里BBQ。”
他打开通往客厅的又一扇门,牵过苏沉的手。
“走吧,进去看看。”
在见到这个院内载着杏树的新家之前,苏沉还在依依不舍着从前的那个套间。
他在那个地方住了太久,哪怕知道剧组解散以后房间仍然会保留着,也会觉得惋惜。
可现在,看到这里的一切以后,他的脚步终于轻快很多。
独栋小房子藏在一众居民楼的后面,小区安保严密,不会允许狗仔之类的混进来。
不仅如此,他从前喜欢坐的吊床被移到阳台,可以在那里晒太阳读一读书,或者彻底放松下来,睡个好觉。
“再说谢谢会显得太客气。”青年仔细查看着书柜的三层式滑动设计,侧身道:“你今年连着送我这么多,以后我该用什么回礼?”
蒋麓双手撑着吊床在晃悠来去:“一定要回礼?”
“以前你每年送我风筝和生日礼物的时候,我好像没问过这种话。”
……那是你厚脸皮。
苏沉按下腹诽,拉开了侧卧的百叶窗,任由阳光倾泻一身。
蒋麓望着他被太阳拥抱的样子,笑得很暖。
其实是你在很久以前教给我,什么是家。
真开心,我的家里有你。
剧组众多角色,大概从开拍的第二天就陆续有人杀青。
毕竟时间追溯的剧情里,有很多配角都是友情出演,可能连台词都没有。
但人们都知道这将是他们在这个剧组的最后一段戏,演得都很是珍惜。
林
久光杀青时,呜呜乱哭了一阵子,鼻涕差点蹭到蒋麓外套上。
很难想象,他进组的时候刚刚小学毕业,现在已经是高中生了。
其他青老年演员也是如此,会拉着大家一起拍视频拍照留念,也有很多人询问剧组能不能带一两件道具作为纪念。
蒋麓早已准备了一份对应清单,允许九分之一的真实道具被不同演员带走。
其中包括贵妃的花钗、北宫的鹤衔灯、元锦常戴的诸多玉佩,又或者是万风集里稀奇古怪的众多小玩意。
应听月的演员杀青时,抱着蛇骨婆婆也流了眼泪,最后直接要了一条小蛇,决定带回家当宠物。
她刚进剧组的时候最怕活蛇,同框演戏都会有些发抖,还被老导演训过。
现在反而看什么都舍不得,恨不得把自己的戏服都全套打包带走。
“蒋导,我要再塞两个行李箱——”
“差不多行了,”蒋麓笑得不行:“你的全套头饰我让道姐装好了,等会也给你塞箱子里。”
“我还没要你就准备好了!爱你爱你!!”
人们拎着行李箱告别时,都会回头再望一望寂寥空旷的拍摄基地。
这里以后会变成旅游景区,也会租借给其他剧组,不再是他们工作的地方。
每一片地砖,每一处宫殿,他们都会铭记着,舍不得遗忘。
这一次走,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姬龄杀青的那一天,蒋麓挑了一柄长剑,以姬龄的样子给剧组所有人舞了一套剑。
哪怕锻炼强度不如之前,他也仍旧身姿矫健如风,空中翻跳利落干净,剑花挽得好似蛟龙出海。
蒋麓同姬龄向众人深深鞠躬的时候,铃姐眼睛都是红的,搂着苏沉揉了半天眼睛。
“舍不得,”她说话时都在吸着气:“真是舍不得。”
“我参加这个项目的时候,才三十出头……一晃都过这么多年了。”
苏沉的杀青时间原定在最后一天,但蒋麓怕他缓不过来,往前提了半个月。
最后一幕戏拍完,青年像是在雪山树海时一样,怔怔问这样就行了?
“对,你演得很好。”
蒋麓走向他,当众对他张开双臂。
“演员苏沉,你为这部剧付出了九年,辛苦了。”
苏沉有些茫然地和他拥抱,回头看向众人时,所有人都在鼓掌。
这几个月里,他看着剧本一点一点变薄,像是流水逝去,无可追回。
可真正结束的这一天,意识都好像有些恍惚,就和开始时一样不真实。
他像是做梦一样,再次看蒋麓,看自己完全演完的剧本,看含泪告别的所有人,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蒋麓低声道:“你还好吗。”
“不太对劲。”苏沉皱起眉,敲了下自己的头。
像是在做噩梦,醒不过来……
此刻已是日暮黄昏,天空绽放出告别用的焰火,人们在拿着手机拍照留念。
他还穿着戏装,留在之前的那一刻。
蒋麓用眼神示意经纪人帮忙挡一下过来求合影的众人,带苏沉去卸妆休息。
等假发衣袍尽数卸除,化妆师也退出之后,蒋麓拿出了一封信,如同留到此刻的药。
“你还记不记得,舅舅之前给我们分别写过一封长信,嘱咐要成年后再打开?”
“梁姨和叔叔把信留到现在,想等你看完了再进来见你。”
苏沉褪掉有关元锦的所有装饰,再坐在镜子前,抬眼看见如今的自己。
他像是看了许久,重新认识那个黑发黑瞳的青年,然后打开了老导演的信。
纸页被保管了很多年,没有受
潮受热,但打开时声音很脆,像是再用力些会有损坏。
卜愿用了老式钢笔,有些字迹还是几十年前的写法,很有年代感。
「亲爱的沉沉:
成年快乐。
也许打开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但这不要紧。
临终前,人总有许多话要说,落笔时反而不知道该先从哪里开始好。
佛偈有云: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
你在剧组度过的这十年,会是不同于任何人的人生经历,其中亦真亦幻,并不完全与这段戏有关。
作为导演,我看见你不断成长磨练,让天赋和能力都能得到充分锻炼,实在欣慰。
演员之路总要有许多试错。我需要嘱咐你:接受试错,接受失误。
你在我们剧组,遇到的一切都很好,但这不真实。
我第一次做导演时,连多个机位的设备都没有,两个摄像机翻来覆去地重新拍,拍到演员直骂娘。
浪费的错误镜头有很多,可没有那些错误,我永远不会知道对的该怎么拍,下一次怎么跳过这些错。
佛偈里的高深句子,你不一定能立刻明白。
可在你离开剧组以后,会开始接触真实的生活。
有好剧本,就有坏剧本,可他们最初端到你面前时,一样都看起来很好。
也许你演得很好的地方,会有人摇着头说太不好,相反同理。
卜爷爷要告诉你,孩子,人间到处是镜子,没有一面是真的。
任何人都在映照着他们心目里的你,也许到最后,你看着自己,都觉得陌生又糊涂。
可糊涂以后,明白怎样才不糊涂,又是一门学问。
我这个老糊涂,也许是病得有点重了,总是说一些大道理。
前面那些,都是卜愿导演的话。
作为一个看着你长大的长辈,允许我再多讲几句。
你十岁时被我们选入剧组,几乎整个成长过程都在剧组里。
我叮嘱过你爸妈,叮嘱过蒋麓,也叮嘱过你。
凡是演戏所用、所记、所录,都要在最终杀青的那一天烧毁。
有的鹰在幼鸟学飞时,不仅用长喙把它丢下悬崖,还要严厉呵斥,把幼鸟驱离巢穴,令其自谋生路。
你的爸爸妈妈没有演过戏,也没有在剧组长住过很多年。
听爷爷一句话,再好的老巢,如果不尽数拆除毁掉,也会废了从中孵出的幼鸟。
向前走啊,孩子。
什么都不要留念,都烧掉吧。
你留着它们,停在原地,看见人们都远远走掉了,只会更舍不得。
你不能一辈子都活在重光夜里,当断则断。
写到这里,已用掉了两三页纸,可好像仍有很多事尚未交代。
关于表演的风格选择、技巧参考,我推荐你这些书录:
《……》
关于剧本的挑选,对不同风格导演的适应方法,我建议你多看一看这些碟片:
《……》
至于人生苦痛,如何可解,可惜我年迈沧桑,也不得一二。
许多事避无可避,不如坦然。
人死后若是有灵,黄泉路外仍能看到电视,我也会守在屏幕旁边,看你和麓麓的每一部作品。
你们都是我最骄傲的孩子。
苏沉,你成年了。恭喜。
愿你的未来,清醒又灿烂,长路向上。
卜愿手示。2008年6月20日。」
苏沉把五页信一张张看完,又从头再度读到尾,被狭小化妆间保护着,不再触碰外面那些必须告别的事物。
他总觉
得,今天是个会流泪的日子。
至少所有人都在不舍,都在流泪着笑着道别。
他清楚自己一向情绪敏感,可直到此刻情绪都是空的。
像是屏幕坏掉,所有感应信号都消失不见。
他的内心空得可怕,像是出了什么故障,不难过也不痛苦。
读老导演的信时,苏沉也一样在审视内心。
如同在做梦,不肯相信,也不肯醒过来一样。他还是没有情绪,茫然到令自己都觉得不太对劲。
……我该觉得不舍啊。
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告别吗?
感性一面变得混沌而难以琢磨,理性则有条不紊地看过信,细细读完每一个字,全程冷静自制。
苏沉再次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又好像在透过镜子看整个剧组。
颜电说,这里是桃花源一样的存在,一切都过于理想化。
她没有留念,哪怕在重光夜这部作品里得到巨大名誉,也快速抽身,奔赴新的前程。
老导演直接吩咐烧掉记忆,把留念付之一炬,火焰会吞噬焚毁全部。
连闻编剧都选择迈步向前,不再创作有关这个世界的前传番外,同样果决离开。
他在此刻还没有完全理解他们的选择,但深呼吸着站起来,用理智控制着自己去打开那扇门。
父母已经等候在门外,满脸的担忧心疼。
“沉沉,”苏峻峰提着行李箱道:“咱们家里有关重光夜的所有物件,也都在这里了,我全都带来了。”
“包括签名的笔?”
“包括你海报签名用的每一根笔。”
梁谷云仔细看着他的样子,像是在小心照顾一个孩子。
“你需要再缓一缓吗?”
苏沉想说话,胸口一瞬间压得透不过气。
蒋麓下意识拿出呼吸剂,递给他压制哮喘的前兆。
苏沉又深又重地长吸一口药物,说道:“我彻底拍完了,是吗?”
蒋麓缓缓颔首:“确认。”
苏沉笑容苍白地点了一下头。
“走吧,看看我们要烧多少东西。”
推车已经准备好了,还有助理会帮忙清点。
凡是戏袍、配饰、重要道具,一概收为剧组资产,今后供展出或慈善拍卖使用,所有权与苏沉无关。
他惯用的私人物品被丢进纸箱里,从零星几件唇膏到发油,再到房车里的草稿纸和笔记,以及今天用过的剧本,不一会儿便堆满了底部。
房车一般都是供重要演员临时休息用,里面挂的黑板,写的便签纸,甚至是外墙画的小人,也全都予以充分清除。
第一个搬家式大纸箱很快填满,蒋麓送给他的相簿只持有了几个月的时间,也要一并烧掉。
真正的大工程在套间。
套间在生活九年以后,已经和另一个家没有区别。
厨房的冰箱上贴着拍戏行程单,门口照片墙上有他们在不同外景的合影。
苏沉站在门口,看人们如同驱除瘟疫般一样一样拿到他面前,确认这些都要烧掉。
他渐渐变得面无表情,像是至此无言。
所有和剧组生活有关的痕迹,与重光夜有关的记忆,全都要被彻底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