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凤仙还在为之前要再典当她几个月的事情生气,便耐着心的和她解释,他没打算把她丢在燕京,继续典当给章福安,他已经想好了暂时不跟赵家人回丰海,他会留在燕京等凤仙生了孩子之后,再带上凤仙和孩子回丰海去。
他今天来就是想跟凤仙说这件事的。
他已经对不起凤仙一次,不能再丢下她们母女俩一次。
可他没说完,凤仙就开始落泪,咬紧牙说:“你休了我吧,你就当我是嫌贫爱富的女人,我不愿意再吃苦了,不愿意带着我的女儿跟你吃苦逃难回丰海了,我吃够苦了!”
她受够了,受够了!从前她不觉得苦是因为没有人把她当人待过,可现在她知道了人生下来不是为了当牛做马,这样的男人那样的大家庭,她没有办法带着女儿回去,让女儿活成她的样子!
丰海那么远,她没有勇气带着她刚出世的孩子,跟赵勇逃难回去了,她们或许会死在半路。
所以她下定决心,几乎哀求赵勇休了她。
她说:“我不守妇道,吃不了苦,你们骂我荡|||妇吧,求求你休了我。”
赵勇错愕的愣站在原地,好半天回过神来恼怒道:“你、你看上章福安了是不是?他有钱,他给你穿金戴银哪怕是个太监你也……”
王凤仙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打断了他的话,她在发抖,可她还是说:“赵勇做人要有良心,你可以骂我,但章福安给你钱给你妈买药……你要有点良心……”不要羞辱他。
赵勇脸色难看至极,眼眶也红了。
他们的吵架声惊动了堂屋里的人,章福安第一个反应过来快步进里屋,怕凤仙出什么事,可没等他问,赵勇就黑着脸推开他要走。
“赵勇!
”王凤仙很大声的叫住了他,扶着腰从床上下地。
章福安想扶,却又怕她的丈夫介意,只能小声说:“注意身子,什么事都可以好好说。”
王凤仙走出里屋,看着堂屋里的赵家人和赵勇,鼓起了她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说:“赵勇,如果你还念着我伺候你们母子的好,你就休了我,当着你们赵家族长的面……我王凤仙不守妇道,不想跟赵勇再过苦日子了。”
章福安呆住了,他看见凤仙在发抖,可是她没有后退半步。
哪怕她日后会被所有人笑话、唾骂,她今天也要和离。
赵家人全站了起来,怒气冲冲的盯着王凤仙和章福安。
章福安怕他们对凤仙动手,忙上前把凤仙拦在身后,平安突然从外面拿着扁担一瘸一拐的冲进来挡在他们俩身前凶巴巴的吼道:“我看看谁敢在我家闹事!”
赵勇回过头来,干瘦的男人站在门口哭了,问她:“你是铁了心不跟我过了?”
“是。”王凤仙回答的没有犹豫,像块落了地的秤砣。
外面刮起大风。
叶同尘没想到,认亲的见证书是和和离书同一天出现的。
赵勇在她说了是之后,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就同意了和离,哪怕族长再劝说,让他好好谈谈,他也没有听。
当场就请人写了和离书,当天就办了和离手续,离开时只和王凤仙说了一句:“我们赵家记着你的恩情,不耽误你过好日子了。”
第二天他就和赵家人离开燕京回老家丰海了,临走前他只托人把他母亲缝的孩子肚兜和玩具给王凤仙送去。
章福安心软,又偷偷给赵勇送了100两银子,赵勇没收,但赵家其他人收了。
赵勇离开燕京的一个多月后,王凤仙就生了。
宝珠生在燕京下第一场大雪那天,出乎叶同尘意料的是宝珠有出生证明。
那时燕京已经有第一家医院了,只是很贵,章福安怕王凤仙出什么事所以托关系花钱,安排王凤仙住了医院,宝珠是在保婴医院出生的,有一张简单却正规的出生证明。
上面写了她的出生日期、性别、地点、和姓名【章宝珠】。
叶同尘想,小箱子里那些分辨不清的烧毁碎片就是这些证明吧。
而婚书是在宝珠一周岁的时候,章福安和王凤仙正式的领了婚书。
那一天燕京很冷,迟迟没有下第一场雪,章福安特意让王凤仙戴上了他新送的翡翠耳坠,平时她总舍不得,但今天不同。
他们领了婚书之后,他又带着凤仙、宝珠和平安拍了第一张他们的全家福。
叶同尘在小箱子里看到的那张烧了大半的相片不是只有两个人,是四个人——章福安和王凤仙并排坐着,章福安抱着一周岁的宝珠,王凤仙拉着站的笔直的平安。
王凤仙比从前丰腴了很多,穿着好皮毛的冬衣,戴着那对翡翠耳坠,笑里透着腼腆。
拍完照出来竟下了雪,地上薄薄的一层,章福安裹
好宝珠的红色小斗篷抱在怀里,提醒平安小心些,别摔了。()
他没戴帽子,落了一脑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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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凤仙笑着替他拨掉,他突然朝她伸出了手,和她说:“地滑,要小心。”
王凤仙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和他并肩走在大雪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哭,他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抱着宝珠在和咿咿呀呀学说话的宝珠说:“雪,这是雪,瞧瞧我们宝珠比雪还白净。”
宝珠在斗篷下:“阿大,阿巴……”的胡乱说着话。
这日子好的像是偷来的。
这样的好日子,她和宝珠过了四五年。
叶同尘只是浏览这四五年,就已经明白宝珠为何那样记挂着她的阿大。
因为,从出生到记事,从学说第一句话,到学走第一步路,章福安都在她身边。
燕京胡同里人人都叫她:章小姐。
人人都知道,章公公家的干女儿宝贝的不行,四岁了出门还成日里抱着。
叶同尘想,这或许是王凤仙最好日子,也是宝珠最好的日子。
1912年,清朝最后一代皇帝宣布退位,清朝覆灭,各地战乱不断,皇宫里的人能逃的全逃了,而章福安逃不了。
他是副总管,是大太监,动乱开始那一刻他就被抓入狱,他在大牢里受刑心里最担心的是家被抄了,钱财没有关系,可凤仙、宝珠和平安还在,他们会被他连累的。
平安也急坏了,到处奔走想找和章福安关系好的人救他。
很快,章福安就被一位长官捞了出去,这位长官得过他的恩惠,把他偷偷从牢里放出去之后就告诉他,快逃,离开燕京,逃的越远越好,现在宫里除了皇帝、皇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可章福安到家后却没有见到平安。
王凤仙说平安出去找人救他后,就没有回来过。
王凤仙抱着哭泣不止的宝珠,也惊魂未定,她说家里来了一伙人把东西全抢了,她抱着宝珠跑出去不敢回来,遇上了来赵勇,赵勇把她们藏起来好几天,确定那伙人走了才敢回来。
凤仙看着他,握紧他的手:“咱们逃吧!赵勇说丰海没有打仗,我们逃去丰海吧!”
章福安手脚冰冷,看着一片狼藉的家和吓哭了的宝珠,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会害死凤仙和宝珠。
他从地窖里把藏着的金银细软拿出来,还有一个小箱子:“这里面装着宝珠的出生证明,咱们的婚书,很多重要的证件,你要拿好。”
他又把金锭子往宝珠小衣服里塞,看着宝珠哭他也想哭,捧着她的小脸说:“不怕宝珠,阿大会保护你和阿妈的,什么也不怕宝珠,没事没事的。”
王凤仙又想起她快流产时,他也这样说:没事,没事的凤仙。
他好像总能保护所有人。
他抱起宝珠,拉着王凤仙去找了赵勇。
赵勇就在火车站附近躲着,他这趟来燕京就是因为听说燕京乱了,他担心王凤仙和宝珠,虽然已经和离这么多
() 年,可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宝珠是他的女儿,凤仙也是他曾经的妻子,他不想她们有事。
况且,章福安不是坏人。
赵勇想,能救一个是一个。
可章福安没有跟赵勇一起走,他把凤仙和宝珠交给了赵勇,现在他唯一能托付的就是赵勇,他想至少赵勇是厚道的,宝珠是他的亲生女儿。
“你们先走,去丰海等我。”章福安擦干宝珠的眼泪,和凤仙说:“我不能丢下平安,等我回去带上平安一起去丰海找你们。”
王凤仙拉着他不撒手,狠下心一般把宝珠塞进赵勇怀里,拉紧章福安的手说:“我不走,我留下伺候你……”
她第一次抱住了他,咬紧牙哭着说:“让我留下来陪你一起找平安吧,我不怕吃苦,我也不怕坐牢,就算坐了牢我也和你有个伴……”
章福安站在闹哄哄的火车站痛哭流涕,他这辈子能遇到凤仙,能被这样好好对待过,已经值了。
火车快开了。
章福安抱了她一下,捧着她的脸认真说:“我们都不坐牢,你听我的,带着宝珠先走,我有关系有朋友能把我和平安都送出燕京,带着你我反而不方便。”
他说: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你们先去丰海,我和平安很快就到,你瞧宝珠哭的多可怜,她那么小从来没有离开过你,你就让她一个人走吗?
王凤仙到底是上了火车,她抱着宝珠,再二和章福安大声喊说:“我和宝珠等你!”
乱糟糟的人群,很快就看不见章福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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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凤仙带着宝珠和赵勇一路逃到丰海,等了很多年,没有等来章福安,先等来了大改革。
她那些金银首饰,和宫里相关的东西全要赶紧销毁掉,一件也不能留,会被当成地主小姐,封建余孽。
可她抱着一个首饰箱子,说什么都可以烧了毁了,但这些不行。
赵勇拗不过她,趁着她半夜在隔壁屋里哄宝珠睡觉,偷偷去把那个首饰箱子找了出来,他打开看见里面是——婚书、出生证、认亲见证书、典妻书……她和章福安的合照。
一样样全是她和章福安的记录。
他把照片翻过来看见背面写着字,这些年他认识了几个字,面前能认出凤仙和宝珠的名字,以及【全家福】这二个字。
突然之间,他说不清的火,都这么多年了,章福安不知是死是活,或许早就逃出国去忘了她们娘俩了,可凤仙还保留着这些东西,死心塌地的等着章福安。
不愿意和他复婚,不愿意让宝珠改姓,更不愿意让他碰。
他抓着这些证明快步走到炉灶旁,他要烧了这些东西——
叶同尘在长命锁里猛地晃动,长命锁掉在地上发出“铃铃”的声音。
里屋哄宝珠的王凤仙猛地坐了一起,跳下床就冲了出来,看见赵勇抓着婚书、相片那么多的东西要丢进烧着的土灶里,扑过去一下子撞开赵勇,抱住他的手崩溃一样嘶吼:“你要是烧了我也不活了!”
赵勇被吓的愣在原地,看着王凤仙,“章福安已经死了跑了!他不会来找你了!你留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她那么恨的瞪着他,咬牙切齿的吼道:“我说了要等他,要等他一辈子!这辈子等不上我还有下辈子!”
赵勇站在原地,从来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
他放下手,那些凤仙和章福安的见证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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