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
当侍女辛夷从外面回来,告诉稚唯“李廷尉请见陛下”的时候,她正在给秦始皇熬安神汤。
稚唯听完也是很无语。
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公子扶苏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给出完美的建议,只是想从她这里增加一个观察黔首的视角呢?
说的再明白一些。
她写的什么“直接赦免”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提到的那些法律条文,说明她认为相应的惩处放在黔首之中,非常的不合理。
至于最终要不要把这些放在本次赦免之中,放的话要如何修改,那是长公子及其亲信臣属要反复斟酌、思考的事情。
对于李斯的想法和作为,稚唯只能叹息说道:“李廷尉真挺看得上我的。”
否则怎么会认为她有能力完善律法条文却故意敷衍公子扶苏呢?
辛夷略有担心,低声道:“女官,廷尉如此做法,就是想让陛下对女官有意见,您是否要赶紧去陛下面前辩解一番?”
不怪辛夷忧心,她曾看过自家女官写的那些手稿内容,也觉得有点离谱。
稚唯淡定地拿起蒲扇,观察着药罐之下的火苗,回道:“无妨。这个任务本来就不是给我的,长公子只是好心想让我借此机会,复习过去的功课罢了。”
辛夷:“……”
谁信啊!!!
看了眼侍女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模样,稚唯意味深长地笑道:“不必太过担心。”
她难道不知道她写的东西非常粗糙吗?就算她不知道,难道公子扶苏会看不出来吗?
如果这叠手稿只在她或者长公子的手里,那么它的确有可能是“夏稚唯的课业”,课业内容是“练字+誊抄律法”。
至于加的“直接赦免”这四个字,可以说是夏稚唯写着好玩,反正课业只在师徒二人手里传递,没有外人知道。
可偏偏这叠手稿就是“机缘巧合”落在了廷尉属官的手里。
那在外人看来,稚唯写的东西,就不只是一份简简单单的课业内容了。
无论稚唯和公子扶苏对外怎么说,外人都不会相信。
——连夏稚唯自己身边的侍女都不信。
“那为什么长公子要让阿唯的手稿落在廷尉属官手里?”
系统作为一直旁观全程的那个,抓心挠肝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谁让它既看不懂公子扶苏的操作,坏心眼的同伴又故意不给它解释呢?
[因为拆屋效应。]
这次稚唯没有逗弄系统,直接给了它答案。
想要开一扇窗户,就先说要掀掉整个屋顶。
鲁迅先生评价国人喜欢折中调和,而“拆屋效应”说白了,就是先对他人提出难以实现甚至离谱的大要求,当得到强烈反对的时候,再退而求其次,顺势提出比大要求更为合理、但其实也比较难办的小要求,这时候便会容易得到他人的同意和
认可。()
拆屋效应在现实中有更为灵活的使用,并不一定是要前后两个要求,可以在中间用更多的要求去叠加,然后层层递进(划去)层层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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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恍然大悟道:“所以阿唯你写的那些东西,相当于‘要求掀屋顶’?”
至于“要求开窗”,那当然是长公子还未成稿的赦免条例喽。
稚唯严谨地纠正系统的说法。
[我最初可没有想和公子扶苏打配合啊。那些‘直接赦免’的内容,真是我每天随便翻书,翻到什么就写什么。]
玩这一出“拆屋效应”,纯粹是公子扶苏自发的行为——长公子不知道“拆屋效应”的总结,但不妨碍他和他的智囊团想到这个办法。
稚唯可不承认她有这心计。
系统直白了当道:“你都说了是‘最初’。阿唯看穿公子扶苏的计划之后,你不是什么都没有说,相当于默许了吗?”
稚唯:“……”
不然呢?
去拆穿长公子?
或者再去要回手稿?
她的手稿都已经流落到廷尉属官的那里,该看过的人都看过了,上面也确确实实是她的笔迹。
此时稚唯再去否认她“没那个意思”,岂不是变得里外不是人?
而且这事,公子扶苏并非对她完全隐瞒。
是的,长公子事先询问过稚唯,能不能自行处置她的手稿。
只是当时稚唯误以为是自己写的内容太草率,公子扶苏打算私下看,不欲让其他人阅览,于是没想太多就答应了。
现在稚唯再一回想,公子扶苏当时看她的眼神的确是有些复杂奇怪。
[好像在看一个小傻子。]
稚唯自我吐槽道。
系统努力找补道:“也可能是觉得你那么信任他,所以心有感触吧。”
[不过话说回来。]
稚唯看着面前的药罐,神色略有微妙。
[李廷尉把我的手稿上交给秦始皇……倒是误打误撞帮了长公子的忙。]
或者,有可能李斯这一步,同样在公子扶苏的计划之中。
一旦秦始皇都能接受在“掀掉屋顶”后的“开一扇窗户”,那其他朝臣对赦免条例可能存在的不满,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不过,李斯向来老谋深算,就算现在没有看清长公子的计谋,没过多久也一定会反应过来。
到那时,两方少不了又是一番博弈。
稚唯在心下嘀咕,她得赶紧找个借口退出当前公子扶苏的任务小组。
政治家就该和政治家去斗,万一不小心殃及她这只池鱼,把她给淹死,她找谁说理去啊?
稚唯再次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药罐上。
是了。
论找借口,还有比给秦始皇调理身体更无法拒绝的理由吗?
〈174〉
“药熬得差不多了,”稚唯将蒲扇交给辛夷,吩咐道,“不用扇
() ,再等半刻钟就灭火,直接端去给太医丞。”
“好。”
辛夷严肃应道,板正地坐在小板凳上,目光始终不离火苗,嘴上也不得闲。
“女官,今夜为陛下试药的人都已经集合起来了,你要亲自远处一个吗?”
稚唯活动着颈椎,不在意道:“不用,此事有太医丞盯着,我不插手。”
“这回的人……不太一样,”辛夷压低声音,犹豫道,“御史大夫,冯劫也来了。”
稚唯茫然道:“啊?”
二公之一来凑什么热闹?
秦始皇作为帝王,有一整支御医团队为他服务,每次用药之前,必要先着人试药,等观察试药人一段时间,确认安全之后,才能把药呈递给帝王。
所以此时稚唯才会在晚膳前就开始熬睡前喝的安神汤。
如今出行在外,为提高行路速度,除了必要的排场,秦始皇精简了身边服侍的人,取消了一些仪式上的东西,但试药的流程依旧没变。
就算多疑敏感的秦始皇某日突发奇想,想省略这道程序,稚唯都得主动跪求他“别闹”。
她从来都不相信这世上有绝对万全的防护,稚唯仗着系统也不敢肯定从她手中传出去的汤药丸剂,就一定安全可靠。
除非她制完药后,半点不停留,一路不假人手,亲自递给秦始皇,再看着他服用。
原本咸阳宫廷里的试药人是由太医官署精挑细选出来的、固定的一群宫人。
可“是药二分毒”,就算每天喝补药,人都要喝废了。
于是稚唯找了个机会向秦始皇谏言,让宫人们以后自愿报名试药。
跟秦始皇提意见,理由自然不能偏向宫人。
稚唯便说:“长期喝药的人体质会发生变化,这样试出来的药效是不准的。或许本来安全的药,让这些人一喝反倒治病,又或许本来有毒的药物,他们喝进体内却毫无变化。”
“另外,与其寻找身体健康的宫人来试药,不如直接找有相同或类似疾病的宫人来试药,反倒能看出作用。”
秦始皇最后只答应了一半,允许宫人自愿报名试药,侍卫和太医需要提前几日仔细核查,确认健康无恙后即可。
稚唯也没有执着。
找具有相应疾病的宫人,确实有暴露帝王健康状况的风险。
但凡事都有例外。
比如这次。
听完辛夷的解释,稚唯大致理清楚了前因后果。
古代所谓的远行、旅游,一点儿都不舒适。
少府虽然应用橡胶改进了帝王座驾,但并不能完全消除马车行路时的震荡。
秦始皇的车厢内部空间大得像间屋子,还能隔出前后二室,可对于长久生活在宽敞宫室里的帝王来说,仍然非常逼仄,隔音相对来说也不好。
至于帐篷,一般是在某一地停留多日,或者需要举行仪式,才会费力搭起,否则浪费时间,也不安全。
好
歹遇到危险的时候,马车比较灵活,可以直接走,可帐篷就只能靠卫士守护。
在这样的前提下,秦始皇这个卷王还要在车内每日接见朝臣、处理政务,看书写字,偶尔巡视沿途县城……
白日精神的疲倦,再加上年纪变大,觉浅,睡不好是很正常的事情。
帝王不是铁人,朝臣不是瞎子。
秦始皇脸色不好看,亲信重臣当然要关怀一番。
一时失眠睡不好,不是什么严重的疾病,秦始皇没有过多隐瞒,故而亲信重臣都知道。
蒙恬还特意当着秦始皇的面,询问过随侍一旁的夏稚唯和夏无且此事。
“二夏”都很无语。
医官开的是安神汤,不是迷魂汤,不可能一剂、两剂药下去,就能完全让秦始皇失眠的症状消失啊。
“它总要有个过程啊!”
自觉被质疑医术和医德的太医丞,气得想殴打郎中令,又因为在陛下面前不得不忍耐。
蒙恬连忙行礼致歉。
稚唯适时地补充道:“药物总是因人而异,陛下这几日喝的药,臣等一直在进行修改调整,这两日就能完善。”
“对,”夏无且接口道,“夏女官前段时间在宫中进行了安神汤的试药,有很大的心得。昨日陛下喝的药正是夏女官调整的,今日便觉得头痛减轻,说明这个方向是对的。臣等一定会尽快找到更合适的药方。”
太医丞的言下之意就是,如果眼下这剂方药调整后还是不行,大不了就再换一个!
反正夏稚唯多的是药方!
稚唯:“……”
又想起发生在曲台宫侧殿的“惊魂之夜”——她造的孽啊!
稚唯知道夏无且是想给她在秦始皇面前表功。
感谢太医丞!
下次不要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稚唯在公子扶苏马车上“誊抄律法”之余,通过和夏无且等几位太医的研讨和试药,最终确定了给秦始皇的最佳安神药方。
秦始皇能睡上好觉,神清气爽,亲信重臣再和帝王相处起来,自然更舒服。
然后就有人动了心思。
“所以,同样失眠的御史大夫,便想借由试药的名义,蹭陛下的安神药喝?”
听完辛夷解释的稚唯,哭笑不得总结道。
“……”辛夷嘴角一抽。
“蹭”这个字,用得妙啊。
但稚唯仍然不解:“御史大夫为何如此?他若是想治病,只管着人延请太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