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伦轻抚手中这份厚厚的卷宗,它的威力,已经等同于一次禁咒了,事实上,就算是一次禁咒也很难起到它的效果。
约克城大区本就在秩序神教体系内拥有着特殊的地位,一发禁咒想要波及到这个大区的大部分主教,这显然不现实。
就算是陨落之神的传承者也就是那个刺客瓦洛蒂,成功刺杀了首席主教家,但这已经算是秩序神教那边懈怠以及他本人操作拉满的极限了;
刺杀成功后他为什么第二個就挑卡伦这个有影响力的年轻人下手,因为他很清楚,当时其他主教和高层身边,应该已经激发出了安保防御。
只是……上次由首席主教带去礼堂的六位主教,竟然正好是这份名单上的人,让卡伦觉得有些过于巧合了。
虽然,这可以理解成是首席主教的有意安排与挑选。
但……
卡伦开口问道:“首席大人,主教大人,我能出于我私人角度,问一个问题么?”
沃福伦抬了抬手,说道:“当然可以,问吧。”
“是真的那六名主教,不,是那五名主教本就是有问题的,还是恰好因为那天他们五个去了,所以才会变得有问题?”
听到这个问题,沃福伦笑了:
“你想问的是,是不是大家都是黑乌鸦,只不过平日里喜欢披着红色的神袍,需要时,闭着眼上前挑选,只要将神袍撕扯下来,就都是黑的了?
至于他们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要不要撕扯下伪装,纯粹看需求需要?”
“首席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你该有这个意思,有这个意思才是对的,我们在对待生活的态度上需要天真一些,但在对待具体的事务和工作上,天真,是要不得的。
不过,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因为立场和身份原因,我的回答你也不会真的相信。
这样吧,你来问我们的伯恩主教吧,毕竟,这些犯罪证据,可都是他辛辛苦苦搜集来的,你知道在不惊动本人的前提下搜集到足够夯实有力的证据,得有多难么?”
伯恩主教回答道:“这也是我对您不是很满意,但会尊重您和服从您安排的原因,没有您的默许和支持,我也做不到这一点。”
沃福伦马上摆手道:
“唉,别这么说,都是你这个隐藏在阴影里的家伙自己搞的,和我没关系,否则我这个首席主教背地里帮你去搜集手下主教们的犯罪证据,传出去可真不好听。”
“事实上,您的风评已经这样了。”伯恩主教笑了笑,“如果评选一下历届约克城大区首席主教的风评榜单,您的风评,肯定是最差的一个。”
身为一个地方利益集团的领头人,现在却带头配合外部系统的力量来对己方进行打击和拆分,放在世俗,就等于是国王带领反叛军造自己的反,真正的砸锅行为。
伯恩主教看向卡伦,说道:“我已经认同了你,所以,你也应该相对应的,认同我。”
“您……还是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个世上,有真正清澈到没有丝毫杂质的鱼塘么?”
卡伦回答道:“不存在。”
“是的,鱼塘到底是否真的干净,取决于管理鱼塘的人,是否会对它进行定期清理。”
卡伦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伯恩主教摊开手,目光落在自己的掌心位置:
“不过,你也不用太过灰心,我说过,你和我很像,你还记得么?”
“记得。”
“这个世上最不缺两种人:
一种是只知道低头前行,哪怕身在污泥依旧选择与污泥共同沉沦,而不想着抬头看看上方是否有闪烁的星星,他以为自己一直在行进,可实际上,他一直在污泥里头不停绕着圈。
另一种人,他的眼里只有星星,且沉迷于去分辨每一个星星的特点,去辩论星星的大小和亮度以及它们背后的寓意。但他本身就站在污泥里,动都不动一下。”
伯恩主教伸手指了指卡伦,又指了指自己:
“我们都抬头看着星星,但我们没有去沉迷于它们的特色和美丽,以及背后所蕴藏的动人故事,我们拿它辨认前进的方向,同时,我们的步伐永远都没有停下来过。
你问我,是不是全都是黑色的乌鸦,我可以告诉你,并不是,大区的主教和副主教包括不是主教的部门主管,大部分,其实都是干净的。
真要是全黑的那么夸张,那我秩序神教,早就垮台了。
但那五个被抓起来的主教,就是全部?我调查出来的卷宗就是刚给你的这一份,就是全部?
不,不是全部,当然不可能是。
但……大头,都在里头了。”
“是,莪明白了。”
“啪啪!”
沃福伦拍了拍手,感慨道:“我说,咱们这是在开读书心得交流会么?”
伯恩主教微笑道:“能遇到一个值得交流的年轻人,是一件很幸运甚至是很幸福的事,心里自然会有一种想要将自己的经验和感悟分享给他的冲动。”
卡伦马上起身,对伯恩主教行礼:
“感谢您的教导。”
伯恩主教也站起身,进行回礼。
沃福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说道:“这就是传承往往会超过血脉关系的原因,就算是自己的血亲后代,大概率也就是相貌上和你相似,但如果一个年轻人可以传承自己所认同的道路,就真的像是自己又多活了一次,至少,是给自己的生命,又多了一个可能。”
伯恩主教点头道:“是啊,你的孙子和卡伦比,真的是没眼看了。”
沃福伦:“……”
伯恩主教看着脸气得发红的首席大人,不解道:“我原本以为,你应该很清楚地认知到这一点。”
“我是否认知到和你当着我的面说我孙子的坏话,还是有差距的,你懂吧?”
“不懂,也懒得懂。”伯恩主教整理了一下神袍,“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还早。”沃福伦抬起手,“莱昂去准备晚餐了,吃完了再走吧。”
“好吧,毕竟下次陪你吃饭,可能就在你的葬礼上了。”伯恩主教指了指前方,“端着餐盘,对着你的遗像吃。”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让我的遗像对着你眨一眨眼。”
“这个好办,我会故意把一点汤汁溅到你遗像的眼睛位置,你闭着眼想像一下那个画面。”
“不用闭眼想象了,已经在难受了。”
“呵呵。对了,你的葬礼是交给卡伦办的,是么?”
“是的。”
伯恩主教看向卡伦,道:“很轻松的一个活计,大概率没几个人会来。”
“说不定都走在我前面,呵呵。”
“晚餐准备好了。”莱昂敲门问道,“爷爷,现在开始用餐么?”
“嗯。”沃福伦应了一声,“就现在吧。”
莱昂推着一个小餐车进来,卡伦目光落在餐车上,上面放着三碗……嗯,三碗卡伦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伯恩主教用勺子舀出一颗肉圆,送入口中,点头道:“味道不错,很鲜美。”
沃福伦则将一块面片吸入口中,笑道:“没想象中难吃。”
卡伦低头看着碗里的面片肉圆汤,
试探性地问道:
“馄饨?”
“是的,主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包的馄饨下锅后就散成了这样。”
卡伦喝了一口汤,很违心道:“做得不错。”
沃福伦一边用勺子搅拌着,让碗里的一切杂乱得更加均匀,一边对卡伦问道:“有件事倒是一直忘了没问,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也不难猜吧。”卡伦将勺子放下,认真回答,“主要是对您有信心,知道您不会就这么放弃了的,您但凡选择性挣扎几下,我也不会这么笃定。”
“好吧,原来是这样。其实吧,很多事情就像是这碗杂烩汤一样,按照你和莱昂之前的对话,它正确的表现应该是被面皮包裹完整着的,对吧?”
“是的。”
“教内斗争呢,其实也是这么回事,首先,你要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再之后,你的一切手段措施,都得围绕着保护这个目的的完整来进行。
那天那个叫尼奥的上台,把桌子掀了,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破局手段,年轻人也更喜欢和向往这样的场面。
但这就像是把皮和馅儿剥离开一样,已经下锅煮起来后,再想包连回去,就几乎不可能了。
如果不能把碗直接打碎,而只是破开了这个皮的话,虽然是一团浆糊,但终究还是在碗里,跑不出去。
就像是你这半个月的经历一样,虽然你告诉我,你什么都没做,只是在看书和休息了。
但实际上是,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就算你想去做什么,也很难取得什么效果。
掀桌子时固然畅快,总觉得心中的那一口抑郁全都倾吐了出来,但只要你的对手不蠢,接下来还是得自己弯腰把散落的笔和纸这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再都捡起来。
正确的做法,应该是顺着你上司的指示,装作不知道,或者说,让他看出你知道却不得不配合下去的样子,先按照他想要的流程来走。
然后,为了消弭这件事的负面影响,你来找我,求我看在莱昂的面子上,看在你帮我杀了刺客的面子上,将更多的名单和细节交给你,让你拿这些去和大区管理处进行谈判。
你拿着证据,和那些家伙进行拉扯,他们就不敢鼓噪了,我呢,可以帮你稳定住冲突的局面,最后,耶德尔大概也就是多尔福一样,被默认放弃止损掉了。
这样的话,负面影响就会被降到最低,你甚至还能继续维系住自己本大区秩序之鞭形象人物的地位。”
“首席大人……”
“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本心不愿意用这种方式来进行妥协,你可能会觉得我说的这些太过迂腐,和你的信念不符,什么保存自己才能图谋以后这类的话,你耳朵可能都听出老茧来了。
但有些时候,不要让自己的信念成为反向束缚住自己的压力,限制了你自己的腾挪余地。
伯恩他不知道那顿家是个什么鬼样子么,但他不也是选择代替大区管理处为维科莱进行了辩护?
任何事情上,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
再说了,这和你的信念并不冲突,你不是为了委曲求全来获得什么利益,无非是退一步好为以后积蓄力量的爆发做一个铺垫而已。
就像这个……馄饨是吧;
既然下锅煮了会散,那就用橄榄油煎嘛,方法不同,但本质上还是一样的食物变来的。”
“可是首席大人,我觉得我该有自己的信仰和坚持。”
“如果你没有选择跟着自己的信仰去走,会产生愧疚和对自己的愤怒,这是正确的,但那只是第一阶段,你懂得了尊重自己的内心,遵从自己的信仰,且从它那里获得了去面对困难和进行痛苦抉择的勇气。
但对一件事的看法,哪怕是最简单的一句话,随着年龄阅历的变化,也是会产生不同的解读的。
等过了这一阶段,或者叫深入之后,你应该掌握另一个认知:
只要你的信仰足够坚定,那斗争的方式是可以灵活多变的。
高呼着信仰万岁进行送死一样的冲锋,固然死得壮烈;但为了信仰之火低下头、蜷曲下身子,等待更好的绽放,其实更值得尊重。
只要你自己的本心没有迷失就好。”
卡伦行礼道:“感谢您的教诲。”
伯恩主教不满道:“你在教坏年轻人。”
沃福伦对伯恩主教翻了个白眼,道:“我只是把你形容了一遍。”
伯恩主教:“……”
沃福伦端起面前的碗,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咽了下去,笑道:
“但怎么说呢,你所做的并不是没有效果,搅乱了这些皮和馅儿后,才能方便我们直接吞下去。”
说完,沃福伦将勺子对着碗边撞击了一下。
“叮……”
清脆的声音传出。
放下碗,沃福伦拿起餐巾擦了擦自己的嘴,然后将双手交叉放在自己的腹部位置,对伯恩和卡伦道:
“话聊过了,餐用过了,茶也喝了。
怎么说呢,都挺淡的。
聊天聊了这么久,其实也没聊出太多有用的东西,无非是你们两个看在我这个老头子快要死的面子上,陪我多说几句话;
这餐呢,我孙子做得有些清淡了,其实我现在品不出什么味道了;茶也不是鹰隼茶,那茶上周喝完了,也没叫莱昂去补。
总之啊,淡得太厉害了,想来点味儿重的调和一下。
再者,
人老了,临走前最怕的是什么,是冷清啊。
二位,
我不介意我葬礼那天前来的宾客会比较少,因为我已经把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当作我的葬礼了。
要求就一个,
动静大一点,
我耳朵不好使了,声音小了,怕听不见!”
伯恩主教和卡伦一齐向沃福伦行礼:
“是,首席大人!”
“是,首席大人!”
……
走出首席的家,伯恩走在前面,卡伦跟在后面。
前方路上,一辆贵宾车显现出来,和尼奥的那辆应该是同一款,区别在于一个是掏空积蓄自费仿造,另一个则是公款报销。
不过卡伦不会觉得尼奥的选择太过低级,他的那种快乐,本质上还是建立在他现有条件的正常情况下是比较难获得的基础上,如果等到以后升职到一定地位,唾手可得了,反而没有了那种快乐。
“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的,大人。”
卡伦和伯恩主教一起坐进车里,贵宾车开始隐蔽行驶。
大概半小时后,这辆车停在了一栋位于郊区的厂房前,从牌子上来看,这里应该是一座水泥厂。
门口有保安亭,检查完之后放行,等车子驶入后,却感到一股森冷的气息。
伯恩主教下了车,卡伦也跟了下来。
“明天,敦克会以代理首席的名义和区长哈里召开公开的正式磋商会议,你们秩序之鞭看守所里的五位主教会被要求当即释放,耶德尔以及一众小鱼小虾会被视为牺牲品。
同时,还有另一个牺牲品,那就是你,以及那个为你掀桌子的主任。
你们,都会被放弃,也都会被定性。
然后,敦克会代表大区管理处认可秩序之鞭在这次行动之中对净化大区环境所起到的不可忽视的作用,而你们的区长则会对工作之中的失误进行检讨。
双方会很默契地达成深刻共识,原本靠着上一次维科莱案秩序之鞭所取得的权力扩展会再次被认同和保留下来。
皆大欢喜的局面,我想,如果我是上面的人,会很乐意看见这个结果的。”
“是的,您说得没错。”
“我们要做的,他们达成公开协议,向全教发出声明,将五个主教‘解救’出来时,再手持证据,将五个主教给重新抓回来。
这样一来,大区管理处代理首席主教包庇五位犯罪主教;秩序之鞭区长渎职放走五位犯罪主教;
这一切行为,就都坐实了。
毕竟,别人说你屁股底下有牛粪,和你将牛粪涂抹在脸上,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我们的代理首席,和你们的区长,这一次,都得滚了,呵呵。”
伯恩主教伸手搭在了卡伦肩膀上,说道:“你看,我们明天要做的,得是多么讨人厌的事情啊,各方都在为这场大火的熄灭长舒一口气,而我们两个,却抱着一大桶汽油过来,往火星里直接倒了下去,有感觉了么?”
“有了。”
“你的表达还是太含蓄了,我本以为你会张开双臂,闭上眼,发出一声低吟,然后用动情的声音告诉我,这个画面,真的很美。”
“您可以先做一次示范,教教我。”
“呵呵,做不出来。”
“我也是。”
“但正因为我知道自己做不出来,所以才更希望能从你身上看到。”
“大人,我也是。”
“卡伦,你和我,真的很像,当然,我知道你不喜欢成为我这个样子。”
“这并不妨碍我对您了解后对您的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