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道臻离开祖母院子, 走回前院。老远就听见欢笑声,他没有立刻返回席间,只是站在廊下无人的暗处, 静静观望。
只见继母郑氏正与贵妃说话,姐妹两个神态亲昵。
除了郑氏姐妹,还有她们的弟弟郑麒今日也来赴宴,这位郑家舅舅虽然不爱读书没什么学识,但头脑机灵, 受两位姐姐照顾,如今在少府监谋得个肥差,也是赚得盆满钵满。这会儿在席间窜着,劝酒各位同僚,有他在哪里都不缺热闹。
此时在皇帝面前演奏乐器助兴的并不是伶人,而是郑氏的儿子, 贺家三郎贺道亨,他刚满十五岁,容貌清俊,手持玉笛, 正是玉树兰芝, 讨人喜欢。
贺道臻再看自己的同母弟弟二郎, 他的位置虽然也靠前, 但是完全没有和皇帝说话的机会,更不要说上前献艺。尽管如此,二郎却笑得一脸开心,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公。
贺道臻在心中微微叹息。
“公子……”有人怯怯叫他。
贺道臻转身, 看见面前是两个端酒的侍女, 他侧身让她们过去:“辛苦了。”
他这么和气, 又这么遥不可及,端酒侍女走过去还忍不住回头看这位府中最难遇见却最常被提起的大公子。
贺道臻又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席中。比起时下风行的狂欢饮宴,他更喜欢三五好友,围炉烹酒,慢慢品尝。只可惜这种悠闲可遇不可求。更多是不得不应付的场面。
他一回到席上,立刻就被自己父亲贺衍捉住:“怎么去那么久?该罚!”
贺道臻利落自罚一盏,喝得豪气。皇帝向来喜欢他,又叫他近前说话。
郑静姝正同她妹妹贵妃说话,看见皇帝握住贺道臻的手,脸上笑容一滞,贵妃问:“姐姐怎么了?”
郑静姝忙笑道:“肚子里孩子踢了我一脚,今日热闹,他也耐不住了。”
贵妃看向郑静姝的肚子,虽然早就习惯了,难免还是有一丝酸涩,不过她掩饰得很好,只是笑着说:“三郎如今也十五岁了,姐姐有何打算?是准备继续读书考科举吗?”
郑静姝正想提这事,既然贵妃提起她也不回避了。
“书当然要继续读,只是我们这种武将之家,必然有官做,何必去走科举的路子,挤掉别人的机会。”
其实这都是些场面话。她其实很想让三郎科举入仕,但是三郎不擅长写诗,文采一般,科举即便中了,名次也不会好看。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眼看着贺家长子贺道臻已经历练出来了,又很得皇帝重用,如果三郎再慢悠悠准备科举,几年过去,兄弟两人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所以她果断为儿子放弃了科举这条道,改选门荫入仕。
贵妃明白了她的意思:”既然这样,那正好让三郎去做侍卫。我们三公主今后也可以常常看见他。”
姐妹两个心照不宣,这是她们为子女安排好的路——三郎从侍卫做起,得到皇帝赏识后,再升职重用,三公主嫁给他,既是提升三郎的地位,也能让三公主安安稳稳。
酒宴直到深夜时候才结束,都城平日宵禁,只有皇帝的御辇仪仗穿过街道。皇帝坐在车中,正是微醺时候,从刚刚极热闹的酒宴上离开,这会儿突然有些冷,他抓住了贵妃的手,放到自己胸口贴着。
“陛下,”贵妃声音柔媚,“是不是醉了?”
...
皇帝摇头:“朕没醉,朕开心得很。”
他与贺衍两个人相识多年。其实刚相识的时候,他没有想那么远,只是觉得这个人聪明有手腕,又有些意思,与一般世家子弟不同,所以愿意与他相交。
这么多年,确实是他把贺衍挖掘出来,用起来的。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父皇时候有一些名臣,将来史书写他,他也会有一批自己的名臣,贺衍就是其中之一。
今日真是再完满不过了。
过了几日,朝中就有消息,调贺家三郎贺道亨为殿中省侍卫,去宫中任职。京中贵族子弟一般都是从侍卫做起,但是卫官之中也有分别,普通些的都是三卫,去外地任职。只有家世极显,且皇帝宠爱的世家子弟,才能一开始就授职殿中省侍卫。
郑静姝大为高兴,这是极有颜面的喜事。她忙不迭为三郎准备做官服,又通知亲朋好友,为三郎庆贺。
贺道臻也知道这事,并不意外。父亲如今是宰相,三郎的亲姨母又是贵妃,皇帝自然不会亏待三郎。
他并不在意三郎如何,只是想着自己的同母弟弟,这天退朝之后,他就派人去贺府,把二郎请来八正院,与他议事。
既是八正院那边的侍从拿了哥哥的帖子,正儿八经来请,贺道全只好过去。
到了之后,侍从将他引到花园中:“二公子请这边走。”
此时正是春末,花都开烂了。这里只住贺道臻一个人,所以用的仆从也少,整个院子比起贺府清净许多。但花园中却另有一番活泼景象,老远就听见群蜂嗡嗡声。
贺道全忍不住头皮发麻,他虽然是男子,却很怕虫子之类的东西,尤其是蜜蜂。这也是他怕长兄的原因之一。
别人都是养狗,养马,斗鸡,这位长兄却喜欢养蜂。
“我不往里走了,就在这里等大哥,等他忙完了再说。”他不想进去,就在花园不远处的廊下坐下。
侍从只好独自去禀告。
过了一会儿,身穿便服的贺道臻走了过来,他头上戴着女子一样的帷帽,二郎看了又觉得有些好笑,外面人绝对想不到他的大哥在家中竟然是这副形容。
“大哥。”他起身行礼。
贺道臻随手摘下帽子,扔在一边:“坐下说话吧。”
他身上还粘着些花粉,混着一股淡淡的甜味。
侍从端上茶桌,放到他们中间。他们坐在廊下喝茶说话。
贺道臻也不和弟弟多废话,开门见山道:“三郎已经授了殿中省侍卫的官,你知道么?”
二郎握着茶杯,这茶是大哥的口味,比较清淡,不像贺家,每次煮茶都加很多配料,母亲的口味嗜酸,喜欢加梅粉。他也和母亲一样,喜欢酸甜的茶,这样清淡的茶他喝不太惯。
“我知道,三郎聪明清俊,殿中省侍卫向来要求容貌端正,三郎去正合适。”
他语气平和,完全不嫉妒三郎,甚至很为三郎高兴。他又加了一句:“母亲也很高兴。”
贺道臻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也是可以做这个殿中省侍卫的?”
二郎放下茶杯:“大哥别这么说。我没想过要和三郎争什么。我自有我的出路。我们一门亲兄弟,若是事事攀比计较,才是最不好的。”
贺道臻想起了从前,他...
那时候才十二三岁,与二郎大吵一架。他想要二郎看清楚,继母别有用心,在继母心中,她只是在利用二郎做她亲儿子三郎的垫脚石。
他一时口不择言:“她不是你的母亲,只有我们自己母亲才会真正为你好,她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
二郎听了又气又急,面色煞白:“……我什么不记得了。你总是提起这些是不是怨恨我害死她?”
说完他大哭一场,甚至气得病倒了几天。那几天继母一反常态,衣不解带地照顾二郎。二郎病好之后,只与他更加疏远。
从此之后他就明白了,在二郎的心里,继母的偏心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只认这一个母亲,只要她是他的母亲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