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那从一开始就不是姽姝的尸骨,在灯火指引下归来的魂魄,自然也不会是姽姝。
“我说,重华上神。”
聂昭置身于汹涌的灵力奔流之中,百感交集地注视着重华的背影,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道:
“你知道叶挽风吗?”
“什么?”
重华反问,神色间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与不关心。
黎幽在她脑海里响亮地“啧”了一声,态度也没比重华好到哪里去:“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只有她衣角上那只白蝴蝶,虽然无法像黎幽一样贫嘴聊天,但显然能听懂人话,难掩兴奋地扇了扇翅膀。
“叶挽风,碧虚湖前弟子,百年一见的剑修天才,理想是成为独步天下的剑仙。白衣、白发、白皮肤,扔在雪地里找不见人,放到大晚上能当路灯。虽然头发是染的,但他有一颗比头发更加洁白干净的心,敢与强权叫板,肯为弱者张目,是个如假包换的侠客。”
“还有,你知道洛湘吗?”
“她是镇星殿韩湘仙子转世,两世遇人不淑,几度坠入谷底,又不屈不挠地爬了回来。即使在神魂破碎、意志昏沉的绝境之中,她也没有忘记自己目睹的一切,最终为我们指明方向,助我们抵达了你的巢穴。”
“钟蕙兰,春晖峰亲传弟子,深得天工长老喜爱,却偏偏不识眉眼高低,执意为资质平凡的外门弟子出头,甚至与其中一人结为道侣。她的道侣文采普通,审美离奇,唯独在深爱她这一点上出类拔萃,至死不渝。”
“杨眉,凡间三大修仙世家之一的杨家小姐,从小养尊处优,性情骄傲,却不乏恻隐之心,常为师弟师妹出头……”
“够了!!”
重华听她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所剩无几的耐心终于告罄,翻脸怒道:
“本座没心思听你在这里胡言乱语,大放厥词。聂昭,你究竟想说什么?”
“很简单。”
聂昭意犹未尽地收声,抬起脸向他笑了一笑。
“我想知道,这些人与你素昧平生、无冤无仇,对于将他们卷入灭顶之灾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吗?”
“……”
重华先是一怔,随即收敛怒容,恢复了雕像般无动于衷的冷漠,“自然没有。”
“如你所言,既然他们与本座素昧平生、无冤无仇,那便是无足轻重之人,本座为何要对他们怀有想法?”
“无足轻重之人的遭遇和下场,本座既不知晓,亦不在意,更不关心。若有人为爱妻而死……”
他停顿了一下,而后抬眼盯住聂昭,双眸中光彩熠熠,闪耀着令人胆寒的疯狂之色。
“那是他们的荣幸。仅此而已。”
“————”
聂昭没有立刻回答。
她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好一边催促黎幽解咒,一边灵活地转动眼珠,试图寻找一个“最佳角度”。
找好以后,她阖上眼帘,心平气和地做了个深呼吸。
黎幽:【冷静,阿昭。冷静。】
聂昭:【我明白。你看我面容非常平和,根本没有在生气啊。】
黎幽:【你的面容很平和,但你的手在揪我的尾巴,已经拔秃了一半毛,就快连根拔断了。】
聂昭:【啊这……】
幸好,重华精心准备的聚灵阵效率奇高,赶在黎...
幽的尾巴被彻底薅秃之前,冰棺中光华大盛,原本死气沉沉的白骨发出“嘎吱”一声轻响,生出了第一条淡粉色的肌纤维。
紧接着,就是神经和血管,还有科学无法解释的经脉、气海、丹田之类,全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再生,如同解剖学3D动画演示,自内而外一层层裹上血肉和皮肤,逐渐包装出一道高大威猛的人形。
没错,高大威猛。
身材魁梧。
膀阔腰圆。
一位罩杯比聂昭还大,肌肉比铠甲还结实,热爱撸铁、拳击和小妹,但是小妹已经不在的猛男。
“……”
聂昭无声地叹了口气。
重华上神从未想过,除了他之外,其他人也是有老婆的。
有伴侣,有朋友,有亲人。
有深沉的眷恋,有甜蜜的温情,也有铭心刻骨、至死不休的恨意。
——他伟大的爱情,未必就比别人的恨意更强大。
“姝儿!”
聂昭看得清楚明白,但重华在幻术作用下,彻头彻尾沉浸在无知的幸福之中,面对比自己还高出一个半头的钢铁猛男,欣喜若狂地张开双臂迎上前去:
“姝儿,我好想……”
唰。
那响声如此微弱,几乎淹没在重华惊喜的呼唤之中,只有侧耳细听才能察觉。
——那是以魔气凝结而成的利刃,正面刺穿重华胸口的声音。
“………………咦?”
重华怔怔低下头去,美梦成真的幸福表情凝冻在脸上,仿佛一层滑稽可笑的面具。
迟来百年的复仇之刃,这一次终于攫开他的血肉皮囊,贯穿他的脏腑,在他胸口绽放出大朵璀璨的红花。
布衣之怒,流血五步,今日是也。
“你、是——”
幻术在这一刻解除,长年笼罩在重华眼前的阴翳随之消散。
映入他眼中的,不再是“姽姝”纤细玲珑的骸骨,而是……
一个猛男。
一个小山一样的猛男。
一个穿着绣满金线的精致小红裙,裙摆勉强绷住膝盖,胸口被肌肉撑裂成深V,总之就是非常不可名状的猛男。
“啊……”
“啊……啊啊……”
“你是什么东西啊啊啊啊啊——————?!!!”
看清现实的一瞬间,重华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天灵,大脑完全停止了思考,强烈的惊骇与恶寒流遍全身。
他口吐鲜血,凭着求生本能挥出一掌,立时就要将那具身体击成碎片。
然而,他才刚抬起胳膊,脖颈便被闪电般奔袭而来的锁链紧紧缠住,向上一提一甩,腾空旋转180度后,大头朝下狠狠栽入了地里!
那一刻,他清楚听见了自己颈骨扭断的声音。
重华:“???!!!”
“……呼。”
聂昭长舒一口气,在他身后云淡风轻地掸了掸手,抚平衣襟上不存在的褶皱,摆出几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高人架势。
“嗯,这个角度不错,摔得很漂亮。”
她端详着自己的插花作品,不无得意地挺起胸膛,“现在,我有一点理解叶道长的心情了。”
黎幽:【阿昭,你手心出汗了,要不还是先擦擦吧。】
聂昭:【闭嘴。还不是因为你解咒太慢,我差点以为赶不上了。】
“重华上神,我很遗憾。”
聂昭内心波澜起伏,面上丝毫不显,仍是一派心平气和的从容微笑。
“倘若你对那些凡人感到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抱歉,我也会考虑摔轻一些,让你在临死前做个体面人。”...
“但我想岔了。你这个人,生前就从来没体面过,哪里还在乎死的时候呢?”
“你就老老实实插在地里,等着被天下人围观,一人一口老痰送你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