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弓弦一响,箭矢携着风雷之声急射而出,掠过姽姝直奔艾芳而去。
艾芳手脚麻木,跌坐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看就要被一箭射个对穿。
“小妹!!”
情理之中,同时也是
意料之外的——
护妹心切的艾光飞身上前,挥枪击落箭矢,又一枪挑飞了那个仙官的头。
然而,他自己却没来得及防备身后,被好几名仙将的刀剑一齐刺穿了胸口。
“…………”
聂昭僵硬地梗着脖子,眼睁睁看着艾光在自己面前倒下,飞溅而出的热血浇了她一头。
这一刻,她与如遭雷击的艾芳完美共情,获得了一秒入戏的沉浸式体验。
小公主,我*你爹啊!!!!!
……对不起,辱你爹了。
重新来一次。
我*你老公啊!!!!!
……对不起,辱我自己了。
……
…………
………………
累了,毁灭吧,赶紧的。
聂昭从未想过,自己无法忍受幻境,竟然不是因为死者记忆惨烈,而是因为这段记忆……不仅惨烈,还堪称猎奇。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彻底放空大脑,催眠自己“我不是我,我只是一台没有感情的摄像机”。
若非如此,实在很难熬过这匪夷所思的剧情。
简而言之——
当年重华上神还不是纯度100%的恋爱脑,所谓“仙魔和平共处”是假,借着谈恋爱的机会杀人夺宝,给魔族致命一击是真。
在浓情蜜意的表象之下,他暗中为仙界筹谋,哄骗姽姝偷取不悔心,然后设下圈套,在艮洲边境截杀魔族大将艾光。
艾光不知内情,只当是和平常一样管教叛逆期少女,出于对姽姝的爱护之心,没有大张旗鼓调动兵卒,甚至没有向姽婳告状。
幸好,其他看见信号的魔族及时赶到,救下了艾光和艾...
芳,不悔心也没有落入重华之手。
尽管如此,艾光却落下了难以治愈的旧伤,身体每况愈下,再也无法像过往那样一骑当千,率领魔军冲锋在前。
姽姝大受打击,一度与重华上神决裂,终日闭门不出,神思不属,动不动就哭成个花洒喷头,让人想责怪她都无从开口。
倘若故事就此完结,这段跨种族的禁忌之恋以BE告终,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然而,虐恋故事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迎来转折,就好像动辄五六十集的苦情剧一样,剧情峰回路转、一波三折,主角吃爱情的苦,观众和炮灰吃主角的苦。
这两者的苦还不太一样——观众看剧看得一个头三个大,只想一觉睡到大结局;炮灰成日成夜地无法入睡,唯恐自己哪天就被拖出去宰了,给主角CP的绝美爱情助助兴。
毋庸置疑,在姽姝和重华的故事里,艾家人就是当之无愧的头号炮灰。
一方面,艾光负伤后郁郁寡欢,日夜刻苦操练,甚至修炼了自毁元神之法,只求与重华同归于尽,以报一箭之仇。
另一方面,重华被恋人姽姝拉黑,夜不能寐,悔恨难平,最终恋爱脑压过事业心,毅然踏上了一条名为“追妻”的不归路。
正所谓:
她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他拽,她推,他们都徒增伤悲。
她落泪,他挽回,除了他们之外,所有人都直呼见鬼,想要把他们扫成一堆,
先打断腿,再烧成灰。
据不完全统计,后来重华与姽姝刀剑相向十三次,被她用剑指着胸口七次,刺中一次,刺歪四次,刺伤无辜群众三次,瞒着双方亲友暗中幽会十次,其间壁咚六次,按在墙上亲五次,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两次……
聂昭:道理我都懂,但为什么每一次幽会,姽姝都要事无巨细地告诉艾芳?
这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辣椒面吗?
艾芳与姽姝情同姊妹,在她的残魂中,原本满载着两人纯真美好的童年回忆。
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回忆被一层又一层浓墨肆意涂抹,终至面目全非,再也看不出原本温馨的底色。
恍惚间,聂昭仿佛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在故事的最后一幕,艾光为除魔族心腹大患,不惜动用自毁元神的禁术,向重华刺出了玉石俱焚的一枪。
与此同时,姽姝回首往昔,忆起重华千般忏悔、万种柔情,终于下定决心,决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再一次执起他的双手,为仙魔两族开辟新的明天。
于是——
她趁姐姐忙于战事之际,独自奔赴战场,闯入两军鏖战的最前线,挺身挡在重华面前,被艾光刺出的银枪贯穿了胸口。
“为毛啊——————?!!!”
聂昭从灵魂深处发出怒吼。
——为毛你们经历了这么多,献祭了那么多人,最后得来的结果就这啊!!!
——而且绕了一大圈,你们祸害的根本就是同一家人啊!!!
——有没有搞错啊!!!
……
但她吼归吼,不接受归不接受,幻境中的生活还要继续。
大战之末,姽姝在重华上神怀中合了眼,姽婳经过一番血战,抢回了妹妹的遗体,也救回了身负重伤的艾光。
然而,艾光元神已毁,修为尽失,又错杀了主君的遗孤(即使这遗孤是块叉烧),整个人早已身心俱疲,回天乏术。
为了让自己死得有尊严一些,他告别艾芳和姽婳之后,便毅然挥剑自刎,赴黄泉向主君复命去了。
剧情离谱到这一步,聂昭早已麻木得没了知觉,反而冷静下来理性分析:
——艾芳屡...
遭巨变,家破人亡,与姽姝之间的情谊不复往昔,为何还会心甘情愿为她守墓?
——这座坟墓,当真有让她拼上性命的价值吗?
很快,艾芳的残魂就亲口道出了答案。
“殿下大恩,艾芳没齿难忘。”
“但我已是心死之人,今日前来,别无所求,只有一个愿望。”
空旷清冷的大殿上,满室摇曳的烛火之间,容颜憔悴、形同枯骨的艾芳深深稽首,额头抵着地面,像是沉重到无力抬起。
透过她的眼睛,聂昭第一次看见了传说中的四凶之首——“息夜君”姽婳。
这位女魔君外表出人意料的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后半模样,背后生有一对轮廓优美的赤色羽翼,一头烈火般的深红色长发垂至腰间,衬得她整个人也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身量颇高,腰背挺拔,容貌与妹妹有三分相似,气质却截然相反。丹凤眼、远山眉,威严而不凶狠,冷峻而不乖戾,是个天生的美人
胚子。
然而,一道狭长的伤疤横贯她整张面孔,好像白瓷绽开裂纹,将她端正秀美的五官破坏殆尽。
尽管如此,聂昭依然觉得她很美。
那种美无关声色皮囊,而是从她通身的肌骨里渗出来,犹如石中美玉、海底珊瑚,带着不显山不露水的沉静,无声处自有光华。
同时聂昭也注意到,姽婳身后侍立着两名女子,低眉敛目,神色谦恭,大约是她的左膀右臂。
其中一位身穿熟悉的异族服饰,青紫色扎染长裙曳地,手握黑檀法杖,头戴白银凤冠,显然是一名成年蜃妖。
另一位同样背生双翼,羽毛是一种独特的青灰色,或许就是自闭蛇心心念念的妻子,为复仇背井离乡的社恐鸟“阿珍”。
这息夜君一派,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妇仇者联盟》。
“……”
姽婳低垂眉目,凝视着拜倒在地的艾芳,神色几乎是悲悯而温和的,魔身中隐隐透出几分佛相。
她沉声道:“艾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在你之前,已经有三个人来找过我,都是忠心耿耿、长年追随我左右的亲信。”
“姽姝受艾光全力一击,魂魄溃散,归于天地之间。我已将她遗体火化,遗骨洒入不归海中,此后天上地下,再无聚魂重生之法。”
“我以母亲之名起誓,定会亲手了结艾光之仇,决不容重华那贼子逍遥自在。”
“即使如此,你也不能释怀吗?”
艾芳不答,只是静静摇头。
姽婳又道:“诚然,我可以用‘不悔心’为你保住神魂,徐图再生之法。但以身为饵,肉身损毁之痛、生魂离体之苦,终究不可避免。若你承受不住,或许会就此魂飞魄散,也未可知。”
“艾芳,我再问一遍——你当真想好了吗?”
“……”
艾芳面不改色,再一次以额触地,向姽婳深深叩首。
然后她抬起头来,嗓音里透着一点万念俱灰的沙哑,眼中却像有业火在烧,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与决绝。
那是她对于这段不幸友情的注脚,也是她留给重华、留给仙界最后的诅咒。
“殿下应当明白。重华生性敏感多疑,唯有守墓人力战而死,他才会相信墓中就是姽姝。”
“我父母早亡,是大哥一手抚养我长大。恩深似海,情重如山,我今生无以偿还,惟愿肝脑涂地、粉身碎骨,换亲人大仇得报,九泉下魂魄安息。”
“我愿以这条微薄性命为代价,助殿下演一场瞒天过海的大戏,布一个让重华自食其果的局。纵使来日还阳无望,魂飞魄散,不入轮回,我亦无怨无悔。”
...
“所以,请您让我——”
……
“?!!”
现实中的墓园,聂昭猛然从棺木中坐起,“嘭”一声撞上了俯身端详她的黎幽脑门。
“呜哦!”
黎幽发出美男子不该有的声音,夸张地一个后仰,一屁股跌坐进了自己的尾巴里。
他捂着脑门抬起脸来:“阿昭,你还好吧?”
“说实话,我觉得不太好。”
聂昭用力摇晃了一下脑袋,试图摆脱挥之不去的眩晕感,“要不你给我找个盆,
我先吐一会儿……”
黎幽闻言,自己还没站起身来,先膝行两步上前,乖觉地将衣袖凑到她嘴边,侧过头觑着她神色:“要不,阿昭将就一下?”
……草。
聂昭半是感动半是肉麻,险些笑出声来,随即又一本正经地板起面孔:“别闹。”
“咳咳……”
紧接着,从一左一右两具棺材里,暮雪尘和叶挽风也先后坐起身来,同样面无人色,好像刚被人强灌了一锅(黎幽熬的)十全大补汤。
暮雪尘:“我——”
叶挽风:“*!”
聂昭:“……”
连剑仙都忍不住骂脏话,看来他也在幻境里看完了一整部狗血言情剧,起码一百集。
“喂喂喂,醒一醒。”
蕊珠张开五指,挨个儿在他们眼前摇晃,“怎么了,一个个呆头呆脑的,跟丢了魂儿一样?先说好,我的法术绝对没问题,你们可别把锅推到我头上!”
“没错。不是你的问题。”
聂昭难得没有拿蕊珠寻开心,一手扶着黎幽的胳膊从棺材里站起来,放眼向不远处的坟墓望去。
为了保护死者遗骸,他们在枯萎的草地上铺了一层绒毯,艾芳残缺破碎的骸骨静静躺在上面,被墓前那捧鲜花簇拥着,看上去有种诡异的安详。
又苍白,又明丽。
明丽如生前的少女,苍白如她这一生的结局。
没有姓名的“女主角的朋友”,男主角追妻路上的绊脚石,一个无关痛痒的小小虐点,甚至不值得多剪两分钟花絮。
炮灰的命也是命——如此简单的道理,重华上神偏偏不明白。
因为他打心眼里不在乎,所以他永远都不会明白。
现在,该轮到他接受报应了。
“……哎。”
聂昭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为艾家兄妹,还是为穿越太迟,无法从源头斩断悲剧的自己。
幸好,这不是他们真正的结局,也不是她旅程的终点。
幸好,无论仙界还是凡间,甚至妖魔界,都不乏热血未凉的有志之人。
一如太阴殿,一如叶挽风,一如黎幽和他的粉色军团。
至于姽婳……
大概是个真正的“狠人”吧。
“回去吧。”
聂昭转向众人,平心静气地开口道,“回仙界去,看看重华上神的结局。”
“为了将他绳之以法,我们已经走完了九十九步。这最后一步,大概不用我一个人走了。”
“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在等着给他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