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舞,便是一生。
她已了却生前事——焚身以火,血洗仇家,将镇国公一党送上了断头台。
也赢得了身后名——她的一切,都已经在与她萍水相逢的秦筝身上,得到了延续与传承。
她已了无遗憾。
溶溶月色落在她身上,她溶化在月光里。
“秋小姐……”
聂昭下意识地想要起身,但黎幽和暮雪尘同时伸出手来,牢牢地按住了她。
黎幽轻声道:“她要走了。最后这个舞台,就留给她最关...
心的人吧。”
暮雪尘又一次被人抢白,也顾不上委屈,只是抓紧补充:“她灵力耗尽,早就该走了。不知为什么,还勉强支撑,一直留在这里。”
——为什么?
起初是不平。琉璃死得太惨烈,放不下今生仇雠,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后来是不忍。复仇后她漫无目的,邂逅了与自己年少时相似的秦筝,便化身为老妪,在秦家做了一回“嬷嬷”,替这个想要飞出樊笼的少女改了命。
再后来是不甘心。秦筝第一次应试惨淡收场,其中必有隐情,于是“嬷嬷”离开她四处查探,想要还她一个公平。
最后,是不舍得。
——你为什么要追查舞弊?
琉璃用这一曲穿透时间和空间,连接一生一死两个人的惊鸿舞,回答了聂昭所有的疑问。
——我和你一样。
——是为这世上,不再有下一个我。
“……”
聂昭重重坐回椅子上,双手扶着额头,嗓音有一点闷:“如果我早知道……”
黎幽平静地望着她:“她没有早些告诉你和秦筝,大概就是不想看见你们这副表情。她舍不得这人世——舍不得你们,却不想让别人舍不得她。”
“因为,对于注定分离的人来说,‘舍不得’实在是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了。”
与聂昭相比,舞台上的秦筝动摇更甚,不等一曲奏完就忍不住冲上前去,一把握住了琉璃双手:
“姐姐……嬷嬷……你,到底是……”
琉璃笑了。
她笑得慈爱又温柔,一边笑,一边伸出手去摸秦筝的脑袋:“两个都是,不行吗?我看着像你阿姐,其实早就可以做你阿嬷了。”
“筝儿,别再找‘嬷嬷’了。我已经死了好多年啦。”
她就这样微笑着,向自己一手带大的学生告别。
“今后,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这一刻,她既不是凶神恶煞的厉鬼,也不是风情万种的花魁,更不是昔日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
她仿佛又变成了秦筝记忆中和蔼的老妇人,翻着书页给她讲古,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练字,用微凉的手掌贴着她额头,告诉她“往上走,无论如何都要往上走”。
记忆与现实重叠,秦筝心神巨震,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姐姐,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为我自己欢喜。”
琉璃爽快回答,“我死得太早,所以要把你留下来,证明我曾经活过。”
“当然,你不必替我活。不为任何人,只为你自己,痛痛快快、自由自在地去活,好生活出个人样来,便不枉我照看你这么多年。”
——起初,真的只是心血来潮。
因为无意中路过那户人家,看见了那个踮着脚、扒着窗户,两眼闪闪发光,专心偷听夫子讲学的小姑娘。
因为那个小姑娘的眼神,实在太过明亮耀眼,像极了还没有凋谢、枯萎、零落在尘泥里的秋玉离。
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就陪了她这么多年。
可惜死者已矣,送君十载,终有一别。
琉璃还想再摸一摸秦筝的头,但随着灵力消散,她的双手逐渐透明,成了一抹看不清、摸不着的月光,再也触碰不到...
任何东西。
她的时间到了。
“……”
琉璃转头向湖岸边的聂昭望去,想起自己还没有和这个多管闲事的仙官告别。
如今想来,她始终怀着一丝善意的天真,以为“虎毒不食子”,只当秦筝是被关系户占了名额,从未怀疑过秦家人的用心。
若没有聂昭横插一脚,即使她揭发了舞弊的黑幕,也无法及时救下秦筝。
“聂姑娘是个好神仙,我该谢谢她。”
琉璃脸上仍然在笑,那笑也是透明的,透着一点掩不住的神伤。
“有她这样的神仙,这样的志向和肝胆……这是个好时代啊。只可惜,我死得早了一些。”
“稍微,早了一些……”
她的嗓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不可闻,仿若一声融化在夜风里的叹息。
“姐姐!”
秦筝怎么也抓不住她,急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嗓音里带上了哭腔,“你别走!不管你是嬷嬷也好,姐姐也好,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还有很多东西……要和你学……”
琉璃只是摇头:“我该走了。筝儿,你也该走了。”
“我没有旁的愿望,只盼你一直往上走,走得越高越好,越远越好。最后有一日,你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我夜夜仰起头来看你,脖子和眼睛都是酸的,心里也觉得甜。”
“姐姐,我——”
琉璃没有再回答。
她安静地背转身去,香袂高举,莲步娉婷,继续跳那一支未完的舞。
这一次无人伴奏,她便配上了自己的唱词。
那是她幼年时写的“诗”,文辞稚拙,平仄韵脚都对不上号,唯独一股意气昂扬,伴着她清透如流水、激越如朔风的歌声,直入天际,穿云裂石。
她唱的是:
人人争咏女儿愁,女儿将心向高楼。
人人竞作春闺吟,不及春闱留一席!
明朝举身赴山海,地阔天高长自由。
何须好风凭借力?我有奇志可凌云。
……
一曲唱毕,响遏行云,四面鸦雀无声。
良久,才有啪、啪、啪,一阵清脆而单调的掌声从岸边传来。
是聂昭。
然后,是与她并肩而立的黎幽,惘然若失的暮雪尘,以及蹲坐在湖边石栏上,用力拍打着一双粉红肉垫的白猫。
“……”
足够了,琉璃想。
对孑然一身死去的她来说,这已经是足够盛大而温暖的送别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略微将面庞侧转过一点弧度,隔着披拂的长发,最后一次满怀怜爱地望向秦筝。
她柔声道:“筝儿,姐姐走啦。”
尾音落地那一刻,一阵清凉的夜风从湖上掠过,彻底吹散了她模糊得如同梦幻泡影的身形。
偌大的舞台上,只剩下秦筝一个人茕茕孑立,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睁大眼睛。
她在原地呆立了很久,很久。
直到聂昭飞身登上舞台,一手揽住她肩膀,她才像是断了线一样软倒下来,手握成拳压在心口,发出了一声长长的...
、悲恸的抽泣。
……
这是一个从“姐姐来了”开始,又以“姐姐走啦”结束的故事。
然后,就像所有的励志成长故事一样,它拥有一个永恒不变,不是结局的结局——
“从今以后的路,都要靠你一个人走了。”
“通天的大路九百九,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啊,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