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羽城主这一跪一谢的举止, 堪称石破天惊,瞬间惊碎了所有人的眼球。
言落月反应速度极快,没让人把她跪个正着。
幸好在刚出生的第一年里, 言落月曾积攒下丰富的碰瓷经验,她分辨得清, 什么样的动作是即将五体投地的前兆。
但饶是躲得快, 言落月心中仍然余悸未消。
她第一次从当事人的角度, 体会到了忽然有人在自己面前矮了半截是什么体验。
怪不得已经时隔三四年, 桑戟还对于当年的碰瓷事件念念不忘。
赤羽城主只不过在众目睽睽之下, 生生把自己比言落月短了半截, 就已经惊得斗篷下的面容微变。
当初的言落月, 可是在同学们的围观下,实打实地把自己撂倒了一整截——她直接躺平在地上了。
“……城主快起。”
黑袍之下,修士的身影略显僵硬。
在孟准亲自卸去了针锋相对的敌视气氛后,炼器师的态度也不复最初的刻薄。
甄卓儿没有让言大师独自面对眼前的局面。
她走上前去, 跟言大师一起, 一左一右把赤羽城主从地上拉了起来。
在这期间, 其他人也没有闲着。
甄卓儿和孟准的手下很知分寸地撇过头去,不去看赤羽城主求人的模样。
他们合力擒住了网中喊冤的修士,当场将对方五花大绑, 押在一旁。
至于被邀请到现场做记录的鹤族两兄弟, 他们把本子翻出了雪花片片的残影,增增补补地再易前稿。
情况略作平息, 双方便屏退手下,将史官两兄弟也请下去跟专人聊天。
赤羽城主在太师椅里重新坐好,除了烈红的眼眶再看不出任何异样。
中年男人漫声叹息着,给言落月与甄卓儿讲述了此事的内情。
“枉我忝为一城之主, 在这场千面魔灾泛滥起来之前,竟没发现任何异样……”
此时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了一段时日。
孟准提起此事时,虽然神情中仍然含着隐痛和悲愤,但还是尽力用平稳的语调,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楚。
如果从孟准的视角看来,这大概是一场悲剧的新闻纪实。
甄卓儿全程听得认真,时不时就点一下头,像是要以此事为诫,大概把这个故事当做了自己的醒世寓言。
至于言落月……
尼玛,这个故事在言落月听来,根本就是个恐怖故事啊。
事情还要从魔族封印说起。
云宁大泽由于地理位置,在空间上与魔界毗邻。
人间和魔界相连的通道被封锁后,周边还残留着一些过去双方挖开的“狗洞”。这些“狗洞”被依次找出、打上补丁,便是大家口中的魔族封印。
在赤羽城附近,也有这样一处魔族封印。
每隔一段时日,魔界发生振动,封印里便会漏出一些魔物,这种现象叫做魔灾。
当地的势力会组织人手,招揽修士,派人前去剿灭魔物,力求除魔务尽。
几百年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赤羽城也不例外。
孟准双手握拳,指节都被自己攥得泛白:“两个月前,附近的魔族封印又爆发了一场小型魔灾。我如以往一般派人剿灭,后续的汇报也非常顺利……”
这场魔灾规模称不上大,只跑出来一些泥里钻、青鬃魔之类的不入流魔物,连刚刚炼气入门的修士都可以试着对付。
被派去剿魔的修士们满载而归。
按照当地的习惯,他们将泥里钻、老痰吸这种能力薄弱的魔物打包装车,准备运回城里现点现杀,这样取出的材料效力更强。
城中如常举办仪式,欢迎了这些勇敢的修士。
一张张愉快的笑脸簇拥在街边,有人对着凯旋归来的修士们抛掷香囊、花朵和缎带。
在鼓声、笑闹声、车轮辘辘声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铁笼里看似奄奄一息的弱小魔物们,正贪婪地盯紧那些欢乐的面孔。
那些目光中带着浓厚的估量之意,仿佛要记住从眼前经过的每一张脸。
当天晚上,魔物司中有人汇报,被关押的泥里钻们少了四只。
当事人听了感觉匪夷所思。
他想不通,泥里钻这么废物的魔物,是怎么在看守眼皮子下逃走的?
就算它们善于钻泥巴,难道还能把自己变成一滩泥巴,钻出精铁的细密栅栏吗?
负责人希望能尽量把事态对自己的影响压制到最小,所以并没有把这件事第一时间禀告上级,而是跟几个属下一起,分头寻觅这几只泥里钻的踪迹。
一个时辰后,一名手下回来了。
他胸膛的布料上,还沾染着新鲜而湿润的血痕,不过这无关紧要。
因为在手下手里,足足提着好几张泥里钻的魔皮。
手下笑嘻嘻地说:“这几个家伙想挣扎,溜的那是真快啊,我就一掏一个,都给杀了——头儿,你之前没说必须得抓活的吧。”
负责人见到手下连夜追回了这些魔物,心中当即松了口气。
对于手下杀了魔物的事,他也顾不上挑三拣四了。
庆幸之下,负责人当然就更没心思嘲笑,手下怎么至今说话都没改掉口音,硬是把“刀”给说成了“掏”。
负责人一摆手:“杀就杀了吧,明天一早混在其他皮子里卖出去,质量应该还是新鲜的。那些炼器师们就算看出来,也不至于为了一张泥里钻皮来找我们的茬……”
见负责人想要接过泥里钻的魔皮,手下蓦然把手一缩。
“诶,他们事多,别冒这风险了。头儿,我自掏腰包,把这笔钱添上得了。”
这手下实在太过上道,一点也不像从前小气的样子。
负责人霎时感觉,士别三日,真当令人刮目相看。
于是负责人接过了钱袋,和手下有说有笑地走入漆黑的夜色。
当晚是个平安夜。
没有任何关于修士和仆从死去的上报,也没有任何关于魔物逃逸的传言。
只有手下的胳膊曾被划伤了一道口子。
幸好,当时碰巧走来一个跟手下长得一模一样的好心路人,帮助手下稳定住了场面。
为了报答对方的恩情,手下和负责人一起吃了顿夜宵。
啊呜啊呜,吸溜吸溜,吧唧吧唧。
吸取了前面的教训,负责人再单独传讯,叫来其他手下依次敲打的时候,背后都要站着两个自己倚重的下属。
这其中,就包括那个前夜里突然开窍的家伙。
没有人知道,负责人对手下们分别叮嘱了什么。
旁人只能看出:对于谈话的内容,大家最后都很满意。
又过去几天,那几个装着低级魔物的大铁笼,一点点地空了。
曾经有个低级守卫,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对上级报告了一则“有人私下里倒卖魔物,卖前未曾杀死,不符合除魔务尽原则”的消息。
这条消息还不等传到更高一层的上司那里,就已经先被低级守卫的直属上级扣下。
一盏茶后,司里有个平时玩得很好的修士,专门去找这个守卫聊天。
不知为何,这修士腰间一圈都鼓鼓囊囊的。
仿佛是秋天刚到,就在袍子里套了一条二棉裤,也像是有谁恶作剧般,
在他衣服底下塞了一大团柔软、灵活、可以自主变形的尾巴。
又过了一盏茶,两个人笑嘻嘻地,勾肩搭背地回来了。
修士的袍子变得平整。
守卫则意犹未尽地嘬着自己的指尖,取消了自己之前报告的那则消息。
然后,对于“有人倒卖魔物,笼子里的低级魔物每天都在消失”之事,就再也没有愣头青追究了。
这些日子里,时常有些上司、大师、本城的名流接到魔物司的请柬,赏脸前来一晤。
这些人做客以后,往往会十分满意地离开,显然是受到了非常周详的招待。
——别问大家怎么能看出这些大人物的满意。
没看到他们脸上都带着奇妙的笑容,而且怀里往往还搂着一个虽然不肯露面,却仍能看出青丝如云的美人吗?
听到这里,要不是还披着言必信的马甲,言落月肯定要摸摸自己的后背,安抚一下背上倒耸的寒毛们。
黑袍炼器师感慨地摇摇头,哑着嗓子叹息道:
“千面魔既然能变成人类的模样,就一样也能变成其他模样……一直以来,竟然没人注意到这点,是我们灯下黑了。”
如果千面魔的食谱上只有人类,它就不该在魔界里活下来。
除了人类之外,其他魔物也肯定是千面魔的狩猎对象。
换而言之,千面魔不止能变人脸,也能变成其他魔物的形状。
“是啊。”赤羽城主低声附和了一句。
孟准城主的情绪非常低沉,他闭了闭眼,继续将后面的事讲了下去。
日子本该这样快乐而无知地过下去,直到再也掩盖不住的那一天。
但某日,身为城主的孟准忽然发现,自己身边忠实的老仆有些记不住事。
这位老仆对他们家忠心耿耿,他曾经服侍过孟准的父亲,也曾抚养孟准长大,一直很得孟准的尊敬。
一开始,孟准只以为老人家年事已高,修为又长久没有突破,所以寿元将近、年老力衰,所以特意请他去休养。
谁知这一休养,却休养出了问题。
有同样忠心的下属在权衡挣扎很久后,偷偷对孟准告密:他亲眼看见,那位老仆和城中另一股势力在私下往来。
老仆为孟家尽忠一百多年,这告密来得平白无故,实在太像是来自对手的陷害。
孟准心中好笑,挥退了手下,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但很快,孟准就亲眼又看见了一回。
讲到此处,孟准自嘲地苦笑了一声:“孟某平时有个臭习惯,就是夜里总喜欢到处溜达。因为我这习惯,也不知看到过多少不该看到的事。”
像是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于礼不合的事、蝇营狗苟的事……
但这一回,这个称不上好的习惯,却救了孟准的命。
惊怒之下,孟准当场出手,先是将老仆和与他交接的修士分别关押,然后单独审讯对方修士,想套出老仆叛主一事的来龙去脉。
审讯过程中,孟准敏锐地发现不对:这修士支支吾吾,说出的话像是硬把驴唇安在马嘴上,半搭半不搭。
还不等孟准审讯出结果,居然有修士前来劫狱,试图救出这个敌方修士。
对于这种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个送人头的场面,孟准自然是尽数笑纳。
手里扣留的修士数量又增加了一个,前面那个便不值钱了。孟准杀鸡儆猴,先当着对方的面弄死一个,命侍卫把人拖出去。
类似这种情况,尸体要么会完整地还给对方家主,要么是用小推车一装,运到乱葬岗了事。
侍卫没得到孟准的命令,不知如何处理这具尸首,就暂时往他身上盖了张草席,把它拖到院子角落。
这本是一件无心之举,却揭开了一桩惊天内幕——两个时辰后,狂风掀起草席,将死尸的真实面目公布于世。
原来,这“敌方修士”竟然是一只千面魔!
侍卫惊得连滚带爬,急忙和孟准汇报了这个消息。
此时,这个漫长的夜晚尚未过去。
孟准挑灯而起,把敌方派来劫狱的那个修士一掌拍死。
他在昏暗的烛火之下,目不转睛地足足盯着对方的尸体看了一个半时辰。
天边泛起第一缕微光的时候,那具一直被孟准看守在眼皮子底下,绝无可能被人掉包的尸首,渐渐变成了千面魔的模样。
“……”
事已至此,水落石出。
忠心耿耿的老仆为何会与“敌对势力”建立联结,就只剩下一个答案。
即使事情已经过去快半个月,提起此事,孟准的脸色仍然像是一堵刚刚粉刷过的石灰墙,惨白中透着一丝死气沉沉的靛青色。
甄卓儿将心比心,已经明白了:“千面魔……除非化神以上修士用神识探查,不然非死不能验明真身。”
孟准呆呆地望向自己的指掌,苦涩地笑了一声。
“青叔一直在哀求我。他对我讲我儿时的故事,抛出一件件回忆来动摇我的心扉。他——他——”
一百余年朝夕相处,这位青叔陪在孟准身边的时日,甚至比孟准和亲生爹娘共处的时间更长。
虽然在名义上,双方还有主仆之分。
但在实际生活里,孟准一直把青叔当做他尊敬的一位长辈、一位亲人。
青叔的儿孙,就像是孟准的亲兄弟、亲侄儿。
哪怕孟准笃定地知道,如果是真正的青叔在这里,根本不会絮絮叨叨地讲这么多话,意图乞求活命。
可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怎么可能不为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的情景动容。
——万一呢,万一是老人家脑子糊涂,又越发怕死呢?
——或许青叔只是被人引诱着做出了一些不齿之事,却并没有被掉包啊。
——最重要的一点,在从前的记载中,千面魔只能模仿出旁人的身形样貌,却无法捕获对方的记忆和思想。
他眼前的青叔把养育他的一点一滴都铭记于心,回答孟准问题时,也流畅无比。
这个抱着他的小腿哀哀啼哭的老者,怎么可能、怎么会被千面魔掉包呢?
没人知道,那天的城主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孟准终究砍下了那一刀。
在他挥刀的那一瞬间里,他杀死的究竟是千面魔、是青叔、还是什么其他魔物,都已经不重要了。
哪怕地上干枯的老者尸体,当场就呈现出千面魔的形态,孟准也无颜认为这是在替青叔报仇。
因为从他决定挥刀落下的那一刻,真正的青叔和孩童时的小准,便一同被凛冽的刀锋下狠狠斩成两片。
只剩下赤羽城主孟准僵硬着脊背,守在尸体身边,等待着来自命运的宣判。
所有儿时的温馨回忆,从此全都凝结成一根根撕扯着血肉的倒刺,只要一碰,就钻心的疼。
孟准干涩地说道:“那具尸体……是千面魔。”
赤羽城主显然有个心结,他没把自己挣扎的过程叙说得太明白。
但各种痛苦纠结,别人无需提醒,也能自己联想到。
黑袍之下,炼器师的表情悚然变化:“孟城主,你那里的千面魔,居然能读取猎物的记忆了吗?”
“据我所知,只有一部分千面魔能做到这一点,而且即使他们读取到了记忆,也无法读取完猎物的一生。”
讲到此处,孟准一个八尺高的汉子,开口时却近乎哽咽。
“它们只能吃到那些原主最深刻、最重要的记忆……”
就像是冒充青叔的那只千面魔。
它无法用最近处理的公事防身,却能抛出一件件旧日回忆来,把孟准的心都戳得血肉模糊。
因为,那些养育了小孟准,眼看他从垂髫童子变成挺拔俊美的青年的记忆,也同样是被青叔所珍重的回忆啊。
如果千面魔只能变化模样,只要大家悉心防范,多加提问,总能抓住对方的狐狸尾巴。
但如果对方拿出你亲人的记忆,让你要么相信他,要么就送他去死呢?
不得不说,这种魔物,实在是太残忍太狡猾。
它们变作旁人至亲的模样,就等于拿捏住了别人的软肋。
如果要戳穿它们的真实面目,就必须以“亲人”的死来证明。
事到临头,几人能够下定这样的决心?谁能那么果断地送亲友去死?
更可怕的是——一旦这种风气泛滥开来,会不会有人用“这是个千面魔”为借口,光明正大地排除异己,哪怕当街杀人,围观者也无一敢于插手?!
孟准有些恍惚地说道:“我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派遣属下前去调查。”
他还联系了城中大族,要求大家摒弃前嫌,共渡难关。
经过商议,大家决定暂时不把此事公之于众,尽量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以最小代价把它解决。
毕竟,这种能够读取记忆的千面魔不比以往,消息公布以后,必然会引发人心惶惶。疑心之下,不知要增添多少人伦惨剧。
万一再有奸邪作恶之辈,借此机会在城中惹是生非……
不用卜算,也能预料到全城都会陷入混乱。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直有种荒诞到了极致的奇幻——
孟准在书房接待了两天络绎不绝的来客。
等第二天晚上,他那个臭毛病又犯了,悄悄跑到街上瞎溜达。
他这一溜达,约等于领导微服下潜基层。
然后孟准就悚然惊觉,自己的命令甚至可能没有传出城主府。
这表明他的心腹手下里,已经有不知多少千面魔混入!
这些千面魔既然能够混入城主府,自然也能混入城中其他大族!
听到这里,饶是从容不迫如甄卓儿,都切切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言落月虽然不像他们俩这样感同身受,却也禁不住背后一阵发冷。
“嘶……”
在她看来,千面魔的侵略,有点类似于《狼人杀》。
当《狼人杀》只是一款桌上游戏时,大家自然可以嘻嘻哈哈地讨论,又发金水,又拉选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