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下来, 积攒的眼泪太多了。流下来擦掉,擦了又流,就没有停下的时候。好像憋着一口气, 要把所有委屈和悲伤, 全都一键清空。
温梦呆呆地站在画前,站了很久。
无论是《奇迹》还是《未来》, 都是振聋发聩式的提醒,震得人灵魂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叩, 叩,叩。
有人在敲画室的门, 温梦回过头。
是小赵见她一直没有下楼,等得有点着急了,于是上来一探究竟。在看到温梦满脸是泪的时候, 他被狠狠吓了一跳:“不是吧,温老师。您怎么了??”
温梦没有解释, 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是哑声问:“维鸣去哪里了, 你能告诉我么?”
*
从北京到马尔代夫,直飞需要将近九个小时。
廖维鸣坐久了有些疲惫, 随手拉开飞机舷窗的遮光板, 往外看去。窗外是层叠的云海, 阳光在云朵中间找到空隙, 大咧咧晒进来, 不大一会儿功夫就把头等舱座椅烤得温暖。
热度袭来, 让气氛逐渐变得昏沉。对于昨晚整夜未眠的人来说, 此时应该好好睡上一觉才对。
廖维鸣果真也放平了座椅, 闭上眼睛。只不过翻过两次身之后,他的意识依旧是清醒的。
因为有些事情在脑海里坠着,让他无法入睡。
“你和温梦真的分手了?”
——昨天李彦诺站在画室里,讶异地问道。
廖维鸣沉默了很久,点了下头。老朋友之间就是有一点好,很多事情不用多说些什么,只需要一个眼神,彼此的意思就都明了。
画室的门就此关上,李彦诺转身下楼。
而廖维鸣在画室边角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像是被留在了真空中。人在做着呼吸运动,胸口起伏,氧气却进不到肺里,窒息又无助。
就如同命运安排好的一样,他的朋友、他的爱人都依次离开了。身边又只剩下满满一屋子画陪着他,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就好像小时候。
才上小学三年级,美术老师就先发现了廖维鸣的天赋。当时别的孩子都在按照要求乖乖地画长颈鹿和小马,廖维鸣却没有,而是在描摹一团混沌的事物。
老师走过来检查作业,对他的作品感到好奇了:“你画的是什么?”
廖维鸣有模有样得解释起来:“我在画难过和不开心。”
简单的水彩笔在他的手里,竟然成了表达情绪的工具。形状和色彩在纸面上碰撞,让原本不可能描绘出的悲伤,竟然一点点变得具象起来。
那天放学后,美术老师主动找到来接廖维鸣的保姆阿姨。
“和他的家长建议一下,让他去学画画吧。对性格敏感的孩子来说,画画是个很好的情绪发泄口,对他的成长会很有利的。”
廖维鸣的父母常年不在家,保姆倒是把这番话听了进去。出于好心擅作主张,真的把廖维鸣送去学画画了。
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
直到某一天,忙碌的父亲突然回家。在看到廖维鸣才在别墅里辟出来的画室时,勃然大怒:“一天天的,就不能培养点正经的爱好?画、画、画,能挣几个钱?”
投诉电话打到美术老师那里去,对方在努力解释着:“廖总您不能这么说。我教了这么多学生了,能看出维鸣这孩子特别有天赋……”
“天赋有什么用,你也不看看有多少搞艺术的最后饿死了?他要是能挣回本来,我就继续供他读。”
而让父亲没想到的是,廖维鸣的那幅画后来真的卖出去了,两万元整。
于是斥责变成赞扬:“画得好,多画点。爸爸给你开展览,一直开到学校门口去!”
仿佛在大人眼里,什么都是生意,什么都是钱。
生活里就只有这么两件事,根本没有艺术和理想容身的空间。
但也许,这并不能完全怪廖维鸣的父亲。
毕竟他是从工地上一块砖一块砖干起来的。早些年跑工程、拉关系,陪客户喝酒,能喝到胃出血住院。这头输液针才从血管上拔下来,转脸又要去工地上监管,一干就是一整个白天。
父亲实在是受够了这样的苦日子,才会生怕儿子以后过得不富足。
廖维鸣能理解,也能共情,所以他从来不抱怨。
只是他觉得,他好像生错了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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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够花就从保险柜里拿。”家里的长辈总是这样说,“想要多少拿多少,密码你有。”
这就是父母用来代替陪伴孩子成长的方式了。简单、粗暴,显得有点冰冷。
既然家里没有廖维鸣想要的东西,就去外面找吧,他是这么认为的。
上学的时候,廖维鸣书包侧兜里永远装着几百元现金,银行卡里是万元余额。无论是请同学们去网吧通宵打游戏、还是去必胜客吃芝心披萨、要不就是随手借出自己最新款的iPhone,他都不会犹豫,也不会感到舍不得。
只要有人愿意陪着他就行,只要有人愿意喜欢他就行。钱对廖维鸣来说,反倒是最不重要的。
但是再热闹的聚会,总有散场的时候。
朋友们各有各的家,总不可能陪着他过夜。廖维鸣依旧要一个人回到别墅,走进画室里,打开一盏台灯。
灯光垂下来,落在画布上。廖维鸣看着,突然觉得他也不是全然孤独的。
因为有个穿着校服的少女正坐在画里,微笑地看着他,给昏暗的空间照出一抹亮色。
她叫温梦。
这个名字还是廖维鸣经历了不少曲折,才知道的。
——温梦朋友不多,更不会参加学生会这样复杂的社交场合。所以想要拿到她的名字,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这么低调的一个人,又怎么会和廖维鸣认识呢。
那还是很久以前,高一的春季运动会。
虽然是春天,但北京的三月总是热得很。躁动的气温挡不住附中操场上热火朝天的加油声,主席台上的解说更是如火如荼:“迎面向我们跑来的是高一的运动健儿们……”
廖维鸣掂了一下手里的纸箱,信步往前走。
彼时的他刚结束了一个项目,自告奋勇地帮忙给班里搬运矿泉水。路过跑道边的时候,一个疲惫的身影刚好从他身旁经过。
那是个模样清秀的女生。
她在跑最后一圈,体力似乎快要耗尽。沉重的呼吸和脚步声交错,一下接着一下,变得有些不大稳当了。
而就在她的背后,最前面领跑的人已经冲了过来,眼瞅是要套圈的节奏。
如果是廖维鸣遇到这种情况,也许压根就弃跑了。因为再跑下去也没有意义,是不可能拿到名次的。
但那个女生还在坚持着,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念头。
风分明是随性的,没有自己的根骨。此刻它却又因为少女坚定的意志,变得绵长而持久。
它吹动她的头发,美正在发生。
就好像维纳斯从海中徐徐升起,是廖维鸣才在《西方美术史》上看到的画作。短暂的灵感在这一刻涌现,如果他有笔、有纸,他很想把眼前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维鸣,这里——”
就在廖维鸣看得入神的时候,同班同学隔着半个操场喊他,看来是急需用水。于是廖维鸣把手里抱着的纸箱往上提了提,朝操场的休息区走过去了。
他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小小的偶遇,如同很快就褪去的灵感一样,再没有后续。
然而十分钟之后,在回教室取横幅的路上,廖维鸣又见到了那个女生。
这次是在体育馆的台阶前。
她已经成功完成了自己的项目,身上的号码牌被解了下来,正坐着休息。
矿泉水从她握着的瓶口流下来,沾湿了少女的嘴唇。
画面明明极具诱惑性,可那个女生的神态却是自然而不张扬的。看上去只是让人觉得恬淡,就好像空气都变得安静。
也许是注意到了廖维鸣的存在,也许只是无意间的动作,她侧脸看过来,对着他所在的方向微微笑了一下。
这一下,让廖维鸣的心脏蓦然紧缩。有个淘气的光屁|股小天使拿出金箭,“嗖”地射中了他的胸口。
如果说维纳斯是爱与美的象征,那么缪斯就能带给人无限灵感,如同眼前的这个笑容一样。
很多以前没有过的创作思路,都像是约好了似的,同时在廖维鸣的脑海中浮现。而这一次,它们不肯再轻易离开了。
他看到了含苞待放的睡莲,看到了金黄的麦田,看到了宝石项链上的祖母绿挂件。
他要画、他应该画、他必须画,这种冲动几乎占据了廖维鸣的全部思绪,就好像宿命一般。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廖维鸣不相信。
因为他是在第二次见到温梦的时候,才爱上她的。
没人能解释得清,是什么带来了最初的心动。
越是模糊不清的东西,往往就越具有神性。缪斯雕像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让人挣脱不开。
而在廖维鸣慌乱的心跳声中,那个女生已经休息够了,起身往教学楼去。他晚了一步,没能和她说上话,也没能问到对方的姓名。
不过廖维鸣朋友多,有的是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