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生病之前,温梦一直活在象牙塔里,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冷冰冰的现实抽了她一记耳光,告诉她,钱能买命。
【您已支付成功。】
医院缴费处打印出长长的单子,每一笔交易都在以分钟计算,延续着一个人的生命。
“维鸣,我一定会还你的。”温梦把缴费单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轻声说,“连本金带利息。”
朋友肯在危急时刻出手帮助,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她不能再欠对方更多了。
“这么一点钱,还什么……”廖维鸣说到一半,看到了温梦坚持的眼神。于是他改变了措辞,闷声闷气地接上一句:“你愿意还就还吧,不过利息就不用了,我又不是放高利贷的。”
“谢谢你。”三个字让大厅融起一层暖意。
廖维鸣从塑料椅子上站起身,环顾四周一圈:“在这里过夜不行,太冷了。我去医院边上的酒店开个房,你去睡一会吧。我在这里看着,阿姨要是做完手术了,我喊你。”
温梦怎么可能离开,做手术的可是她的母亲。
她摇了摇头:“你不用管我了,快回家吧。”
廖维鸣看了看她,叹了口气,最后重新坐下了:“你要是不想动就算了,我陪着你。”
“不行,已经很晚了,你赶紧去休息。”
廖维鸣耸耸肩:“我可是熬夜型选手,你绝对耗不过我的。要不要试试?”
试试就试试。
两个人在等候区枯坐一夜,终于得到了温梦母亲做完手术、转进ICU病房的消息。
“手术情况不大好。”医生说得委婉,“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时间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变得混乱无序。
温梦记得一些事情,又忘记了一些事情。一天,两天,或者三天。她把一个曾经说过很多次的约定,完完全全忘在了脑袋后面,心思全都集中在了母亲的病情。
手机时不时响起来,温梦无暇顾及,干脆直接交给廖维鸣处理。
而廖维鸣是可靠的,值得信任的。
他向学校请了长假,专心致志地陪着她,从白天到黑夜。
缴费、取化验单、中午订饭、挑选护工、打点医院关系——廖维鸣在竭尽所能地做着那些原本不应该由他去做的事情。
感谢的话说得太多,就失去了意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温梦不再和廖维鸣说谢谢了。她决定把这份感激记在心里,刻进骨头里去。
2011年的12月26日,北京开始下雪。
温梦打开住院部洗手间的水龙头,用冷水迅速洗了把脸。一连熬了几夜,她实在困倦不堪,想用这种方法清醒一些。
出来的时候,刚巧看见廖维鸣一路小跑上楼,手里拎着一袋庆丰包子。
“凑合吃一顿吧,医院附近实在没什么好吃的。”廖维鸣嘟囔着,“等阿姨出院了,咱们一起去全聚德大搓一顿。”
温梦试着弯起嘴角。她太久没笑过,表情都变得有些僵硬:“你买了什么馅的?”
“猪肉大葱、素三鲜。”像是怕对方批评一样,廖维鸣说完还特意解释起来,“这回我可没多买,一样就买了二两,你不许再说我了。”
——两个人消费习惯差得太多,也是这几□□夕相处之后,温梦才知道的事情。廖维鸣大手大脚惯了,订个餐都要四样起,一顿就要两百多块钱。
“这样生活不行。”温梦对着一桌子菜,严肃地教育他,“点了这么多,我们又吃不了,浪费粮食可耻。”
不经意间的磨合,像是藏在贝壳里的沙子。
起初扎得彼此都有点疼,但几天下来,倒还真的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成果。
比如眼下温梦看着廖维鸣手里的这四两包子,就能赞许地说出:“你这次做得很好,值得表扬。哦对了,都记在账上吧,回头我一起还给你。”
廖维鸣没有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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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维鸣也有了对付温梦的策略。
那就是少说话,多干事。用事实占领高地,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温梦果然被逗笑了,嘴角和眼睛都弯起,表情自然很多。
气氛渐渐放松下来,那场突兀的告白带来的尴尬与隔膜,似乎就这样消融在一天天的相处之中。
唯一不大顺心的,是温梦母亲的各项生理指标都在往下走。
“只要治疗还在继续,就还有希望,你说对么?”温梦惴惴不安地问。
廖维鸣听了,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管是不是自欺欺人,至少当时的他和她,都是这样认为的。
2011年,12月31日。
一周里雪下得最大的一天,也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灿白的雪花成片落下,盖出一个纯洁无瑕的世界。从三院走廊的玻璃窗往外看,楼下是花园路拥堵的街道。汽车排成一团,喇叭声响个不停。
除了天气差点,一切和之前别无二致。
廖维鸣看过短信之后,从手机上抬起头:“我得回趟学校,老师有急事找我。”
温梦正从保温杯里喝水,急忙回了一句:“那你赶快走吧。”
廖维鸣显得有些迟疑:“你自己能行么?”
“没问题。”
“你放心,我下午就回来,晚上跟你一起跨年。”
温梦笑笑:“快别折腾了。”
“那可不行,做人得有点仪式感。你等我晚上定个大蛋糕,咱们就在医院大厅吃,馋死其他人。”哪怕是在医院里,廖维鸣依旧想维持一些无用的浪漫。
玩笑活跃了沉重的空气,可命运并不想给人喘息的机会。
这边廖维鸣才披上羽绒服,下一秒,ICU的门就开了。
穿防护服的医生走出来,沿着走廊一路喊道:“温邈的家属在吗?温邈的家属。”
温梦听到母亲的名字,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我在。”她站起身,回得很慢。
“麻烦跟我进来一下。”医生说。
ICU的那道门后面,是一条长长的、雪白的通道。两侧有办公室,尽头是病房。医生带着温梦和廖维鸣进了右手边的一间屋子,指着板凳说:“请坐。”
预感在温梦心中扩大、膨胀,很快就变成了真的。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医生说。
短短八个字,概括了温梦母亲的一生。
温梦还没有说话,廖维鸣已经急了:“怎么会这样呢,麻烦您继续治吧,我们愿意花钱的。”
可现在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
金钱已经多买了半个月光阴,再不能多留温梦的母亲一天了。
“病人目前已经处于脑死亡的状态,再借由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当然决定还是要你们自己做,我只是作为医生,给出一些建议。”
空气瞬间凝滞,沉下来,砸得人粉身碎骨。
有句话说,父母是横在我们与死亡之间的帘子。[1]
当他们离开之后,那道帘子被彻底掀开。人生从此再没有来处,只剩归途。
从这一刻起,温梦不再是个孩子了。这是一种茫然的冷,如同被赤|身泡进雪里,孤零零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的路上,温梦整个人是麻木的。
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她,又好像没有。
“妈妈之前跟我说过的,说她最近有点胸闷,说了好多次。”温梦开始不停地重复,“可我当时没有在意,我以为她只是没有休息好,睡一觉就没事了。我为什么当时没有劝她去医院看看?我为什么不自己带着她去做体检?我为什么——”
“温梦,别说了。”廖维鸣打断她的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可这是谁的错呢?
总该有人为这场悲剧负责,如果不是她的话,还能有谁呢?
而此时廖维鸣又开口,声音很轻:“想哭就哭吧。”
人在悲伤到极致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温梦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呆呆地站着,脑袋里是空茫茫的一片。
廖维鸣没有催促她,仿佛也被巨大的悲伤裹住了。
很久后。
温梦喃喃地开口:“维鸣。”
“嗯?”
“我没有妈妈了。”
廖维鸣沉默地伸出手,搂住温梦,把她朝自己的方向拉了过来。而温梦像是失去了全部力气一样,头抵在朋友的肩膀上,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维鸣,我没有妈妈了。”温梦说得很轻,“我该怎么办呢。”
黑暗中,她听到对方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还有我。”
是啊,她还有廖维鸣。
也只剩下廖维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