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是有重量的, 让身子变得很沉,像是被压下成吨的重物,无法移动半步。三个人一个接着一个僵成石头、笔直的立在悬崖边上,等待美杜莎移开被诅咒的眼眸。
许久后, 廖维鸣轻声问:“你回来了?”
温梦醒过神, 没有回答, 只是盯着他手里一缕缕飘起的白雾,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空气重新流动起来,廖维鸣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他急忙把手里的烟碾灭, 迅速扔进饭店门口的垃圾桶。回过身之后,两只手摊开以示清白, 一整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训练有素。
“我没有偷偷藏烟,这是老李的。”廖维鸣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桃花眼往下耷拉, 模样看上去无辜极了。
温梦听见了, 没言语, 扭脸看向罪魁祸首李彦诺。她红艳艳的唇抿起来,表情异常严肃, 明显是不大赞成对方抽烟的行为。
李彦诺愣了下,把手里捏着的万宝路盒子递过来了。
温梦接了, 塞进挎包里, 直接没收。拉上拉链的同时,她认真普及起尼古丁的危害:“焦油是致癌物质, 抽多了后果很严重。不光是癌症,还有慢性支气管炎——”
李彦诺瞥了一眼廖维鸣。
刚巧对方也看过来,眼里意味不明。
两个刚刚针锋相对的人, 此刻成了难兄难弟, 一起老老实实的站着听起《养生堂》来了。
场面有点似曾相识, 倒是找回点旧日友谊的感觉——当年要是班上有同学逃课去网吧,被马老师逮住了,也是要像这样全班开小会的。一通道理能讲上足足五十分钟,教室里全是暗搓搓的叹气,谁也不敢吭声。
不过温梦的这节健康课并没有上太久。
叮铃铃。
没过多大一会儿,代驾司机就骑着辆小黄车一路摇铃过来,成功的解救了廖维鸣和李彦诺。
“请问哪位是廖先生?尾号8688?”
“我是。”廖维鸣赶紧把车钥匙递了过去。
奔驰发动机被点燃,轰鸣着吞进热烘烘的空气,再震碎了吐出来,瞬间打破微妙的僵持。
后座的门被拉开,廖维鸣侧过身子:“上车吧?”
温梦点了点头。
车里的空调才刚打开,凉爽得有限。真皮座椅被晒了一下午,一挨上去烫得大腿直打哆嗦。温梦小心翼翼把裙摆往下抻,试图隔绝让人不适的燥热。
廖维鸣紧挨着温梦坐下,降下车窗,对留在外面的老同学说出一句:“我们先走了,回头联系。”
而李彦诺挥了挥手,眼神从车上离开,沉进黑漆漆的夜里。
机器是没有感情的,一脚油门下去,就能毫不留恋的往前蹿。冷气从车子的出风口吹出来,带走了温梦脸上的水分。才洗过的面颊变得紧绷起来,成了一层膜,有点干巴巴的刺痒。
她挠了两把,胳膊被身旁的男人捉住了。
“别抓了,都红了。”廖维鸣说,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膝盖上,用修长的指头牢牢覆住。
温梦想把手抽回来:“有点热。”
可对方不肯。
不光不肯,还要凑得更近些,额头都抵在她的肩上,含糊的撒起娇:“开着空调呢,一会儿就凉快了。让我靠一会儿吧,今天好累。”
相处的时间久了,彼此命门都摸得清楚。这招百试不爽,对心软的人最好用。
温梦果真放弃挣扎,倚在后座上,努力放松僵硬的身体。
肩膀上传来震动,是廖维鸣再次开口,隐约含着点试探的意思:“刚刚洗手间人不多吗?我看你回来的挺快的。”
温梦想了想,回道:“人挺多的,要排队。我也是刚到,一出饭店的门就看见你在抽烟了。”
重点在最后五个字。
“对不起。”廖维鸣自知理亏,火速闭嘴。
一路无话。直到半个小时之后,车子驶进地下车库,两个人坐上直达的电梯,进了家门。
“我先去洗个澡。”温梦把包放下就进了浴室。水雾弥散开的同时,思绪也跟着一起蔓延——她刚刚在车上和廖维鸣撒了谎。
他和李彦诺的对话,她其实都听见了。
廖维鸣说,李彦诺不是为了工作回国。而李彦诺说,廖维鸣在为一件事害怕着。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那段对话里的信息太过饱满,完全超出了温梦的想象,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溅起无数她从未设想过的猜测和怀疑。
也许应该直接和廖维鸣谈一谈,或者干脆去找李彦诺开诚布公的聊一下过去。
可无论哪一样,都需要过人的勇气。
而她偏偏是一个胆小鬼。
人的接受能力是有阈值的。一旦超出了某个点,就无法处理极端的信息。热水坦率的冲刷过温梦的身体,却迟迟不能给她一个正确的答案。
洗的太久,手指肚都变得皱巴巴的。温梦干脆关上水龙头,换好衣服,从浴室出来了。
客厅里很热闹,响起一阵接着一阵的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个不停。
——廖维鸣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沙发上,正聚精会神的打字。屏幕的荧光映在他脸上,照出明暗交织的影子。
“你在干什么呢?”温梦一边用浴巾擦头发,一边随口问道。
对方忙碌的很专心,完全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
温梦见他不吭声,于是走近些去看,发现屏幕当中是三个黑体大字:《检讨书》
下面是原文:“本人抱着不会被发现的侥幸心理,犯下了投机取巧的错误。经过认真反思之后,决定为自己的不当行为,向温梦同志道歉。并且保证从今往后……”
一篇思想汇报洋洋洒洒写出一千来字,深度剖析自己复杂的犯罪心理。
“这是从网上抄的?”
廖维鸣回答的很认真:“不是抄的,每一个字都是我自己写的,是我的肺腑之言。”
停了一下,他看过来,小心翼翼的问:“能不能不要生我的气了?”
眼睛在本能的释放爱意,想要拼尽一切获取爱人的谅解。
温梦看着那双眼睛,一瞬间想起什么,微微怔住。
然后她努力微笑起来:“我没有生气。”说着拍了下对方的肩膀:“快别装模作样的了。检讨书不用写了,洗个澡早点睡吧。”
一句话大赦天下,罪民说出一句“谢主隆恩”,马上“啪”的把笔记本电脑合上,逃之夭夭了。
廖维鸣走了,温梦独自在沙发上坐下,占据了他的地盘。
她手指无意识的摩挲过浴巾边缘,感受粗糙的纹理,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落了下去——她又想起了刚刚廖维鸣的那个眼神。
廖维鸣会哄人、会看人眼色,是从小学会的本领。
认识了这么多年,温梦也是今年年初才知道这件事情。
一月的北京银装素裹,远不是眼下这般酷热难耐。地上一片积雪,晃得开车的人睁不开眼睛。
廖维鸣掏出墨镜戴上,侧过脸对温梦说:“今年过年你就别留在北京了,自己呆着多没劲。”
温梦当时正在忙着回复工作上的微信,隐约听出些不对,于是把手机放下了:“你的意思是?”
“和我回上海吧。”廖维鸣说的有些漫不经心,“正好见一下我爸妈。”
交往中的成年人一起回家过年,一起见家长。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