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尉缭走得太快,一晃神的工夫,已经瞧不见人影。
亲戚……萱姬才被敲打过,应当没那个胆量。难道是张良?
也不怪张良拎不清,其实就算秦国官吏,也还没有习惯把韩赵地区的百姓当成自己人。东周列国之间的乱战延续了两百多年,秦韩赵魏楚燕齐七国的度量衡、钱币、法律、文字、车轨等各自发育,不同的制度几乎涉及到行政、商业、社会治理、手工业等各个重要的领域。在制度上无法兼容的差异,也是战国诸侯彼此攻扞不休的原因之一。
韩赵纳入秦国版图的时间太短了,人心还没有归附。很多人还在为复国奔走。张良正处于热血又中二的年纪,幻想一下辅佐韩王安恢复韩国的宗庙祭祀,立不世之功,不奇怪。
赵琨长叹一声,换了装清水的浴桶,加了两瓶自制的玫瑰露,用花香掩去药味。
沐浴过后,岁安送来一套用冰纨制作的新衣裳给赵琨。是齐国最近流行的款式,质地十分轻薄柔软,穿在身上清凉生风,仿佛自带空调。缺点也十分明显,近看特别透,哪怕叠上三重,仍然能清晰地窥见肤色。不过不出门、不会客,在屋里图个凉快也无所谓。
再从冰鉴之中取一些冰镇的鲜果,简直不要太惬意。虽说秦王政不是那种穷奢极欲的君王,但长夏消暑的需求也和一般人别无二致,所以《周礼》上记载的,周王室为了保证夏天有冰块供应,特意成立的专门管理冰窖的部门——“冰政”,秦国也有样学样,照搬过来。大秦的工匠还发明了一种空心铜柱,里边可以放一些窖藏保存到夏天的冰块给室内降温。
尽管冰的数量十分有限,基本只供应王公贵族,在黑市上的价格堪比白银,但赵琨这里一向是不缺冰的——他自己就有几十个冰窖,不够还可以硝石制冰,所以用起冰块向来十分豪横,府中人人有份,连门房都能吃上冰镇酥酪。以至于御史们总是上疏弹劾,说镐池君的私生活过于奢靡。
赵琨一想到自个儿就要走马上任御史中丞,成为一部分御史嘴炮的顶头上司,就预感到未来的一段时间生活可能会比较刺激。
他正在思考是怀柔一点,和光同尘大家都好过,还是玩一出“新官上任三把火”,专治各种不服。忽然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敲门的声音。
张良那清浅柔和的嗓音响起,“表兄,得空吗?”
如果是其他人登门作客,又不在办公时间,赵琨这衣裳也不太妥当,八成直接打发了。不过来的是自家弟弟,没那么多讲究,他便摆摆手,示意岁安去开门。
“得空。”
随着门扉敞开,夕阳倾泻进来,大半间屋子都亮了一瞬。张良清澈的眼眸中映着一点温煦的浮光,端着仪态,恭顺地模样给人一种无辜且无害的错觉,欺骗性极强。入座以后,他暗戳戳地瞥了岁安一眼,借着挪动茶具的工夫,在岁安看不见的角度,中指和食指模拟小人走路的姿势顺着梨花木小几的纹理走了几步,从蜷曲的木头纹路内侧移动到了外侧。
赵琨忽然懂了他的意思,让岁安退下。
张良便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抛开礼仪,直接快步走到赵琨坐的那一边,长跪在地毯上,双手牵住赵琨的衣袖,压低了声音:“我得到消息,韩国遗老谋划在新郑反叛。我能将他们的名单列出来,恳请表兄防患于未然,尽快处理他们,避免祸事蔓延!”
他有十分优越的声线,柔和、富有磁性,加上恰到好处地发音节奏,听在耳中极其舒适。
问题是,这家伙到底向着哪边?
这么容易就把那些仍旧忠于韩王安的老臣给卖了?
赵琨狐疑:“阿良,如果我没记错,张氏,包括你和你堂兄,内心深处都是拥戴韩王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