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当晚,离校人流阻塞交通,校门口喇叭声此起彼伏。
徐方亭还没收拾行李,估计等忙完,回仙姬坡的班车早没了,于是便和钱熙程一起留校。
宣洁力邀她们到她家过夜,徐方亭和钱熙程合计一下,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就没去。
那些男生快人一步,抢占网吧,她们的通宵计划惨遭搁浅。
肩上学习任务骤然清空,她们竟然有些无所事事。
复读班依然如一盘散沙,不会有人组织大型聚会,只三三两两私下碰头。
徐方亭和钱熙程到校门外的小炒店简单庆祝,啤酒没敢喝,只拿了两罐可乐。
“三个月的暑假,”徐方亭抿了一口激凉的汽水说,“你有什么打算?”
“准备跟亲戚去沁南,应该进厂打工吧,”钱熙程说,“那边有很多电子厂,招暑假工挺多的,纯粹手工活。初中毕业生都可以上手,我应该也没问题。”
徐方亭说:“我也去沁南,到时有空可以约一下。”
钱熙程摇了摇开口的可乐罐,说:“沁南那么大,也不知离得近不近。”
孟蝶的名字闪过脑海,在沁南那两年,两人见面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三个月不知道能不能和钱熙程见上一面。她们的家也不在舟岸市区,以后若有缘相聚,估计只有匆匆一顿午饭,然后各自赶班车回乡下。
徐方亭琢磨道:“填志愿总还能见上一次吧!”
“嗯,”钱熙程说,“到时候还要回来一次,真是有点麻烦。——你是去找他吗?”
TYZ还没回消息,估计开车回家途中。
徐方亭笑了一下,摇头:“我先去我妈那里,她在那边一个工地当厨师,挤一挤总有我睡觉的地方。——小孩舅舅那边,已经有一个干了一年的住家阿姨,可能用不上我了吧。到时看看能不能找一份短期工。”
钱熙程稍稍点头,也许想着以后可能没有机会再见面,谈话比之前积极一些。
“如果他叫你回去继续带小孩,你还做吗?”
徐方亭迟疑片刻,说:“我不知道……他大概又会给我好多钱,然后活不让我干多少……”
“多好啊!”钱熙程轻声一笑,“很简单,缺钱就做,不缺钱就不做啊。”
“……再看看吧。”
徐方亭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可乐,打工两年里,她很少能跟谁谈论和小东家的关系,谈家家庭构成有些特殊,谈嘉秧更是特殊,就连谈韵之的年龄,其实也是一个敏感点。
若他是一个中年东家,她估计还能置身事外,畅快跟同伴赞美或吐槽。
两个同龄人合作养育一个小孩,总归容易成为话题,连她也难免卷进话题中心。
至于那些朦朦胧胧的心情浮动,她更是羞于示人。
谈韵之变成小东家这样一个神秘的存在。
手机一震,消息来了。
TYZ:“什么时候过来?”
徐方亭打完一句话,踟蹰一瞬,又添一句,短句变长句——
「我先去我妈那边看看有什么暑期短工,端午过去看谈嘉秧。」
TYZ:“还找什么暑假工,来我这边,你带谈嘉秧,我给你开工资。”
徐方亭放下手机,不禁莞尔,跟对桌说:“他真叫我过去哎。”
“你快答应吧,钱要紧,大学开销比高中大很多……”
后半句音调渐低,钱熙程从拉环口望了一眼黑洞洞的可乐罐,又晃了晃,似乎在听气泡声。
徐方亭咕嘟嘟猛灌几口,可乐差点从鼻腔冒气。
亭:「不是有叶阿姨在带吗?」
消息发出,只听钱熙程问:“带小孩一个月能有多少钱?”
徐方亭如实相告:“做家务6500以上,不做家务4500。”
钱熙程愣愣道:“真多……”
徐方亭恍然想起初到沁南的自己,对数字极为敏感,看什么都贵,买一样东西要纠结好久。
她轻轻宽慰同伴:“以后我们毕业工资肯定比这个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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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连续震动,TYZ直接拨了一条语音电话过来,徐方亭已经餐盘空空,看钱熙程也差不多,拿起可乐罐说:“准备走了吗,我出去借一下电话。”
钱熙程也起身,说:“我去旁边书店转转。”
校门□□通并没有缓解多少,步行扛行李的,挤公车的,等空位停车的,熙熙攘攘,宛若年前的街日市场。
徐方亭先接起,再往远离校门的方向走了一段。
“小东家。”
“你过来吗,给一句话,”谈韵之开门见山道,“叶阿姨那边你不用管,我会安排好。”
徐方亭决定先发制人,说:“你要是给我超过4500,我就不去了。”
谈韵之那边很安静,也许刚停车进地库,人都没下车。
“小徐,怎么一年过去,你还是那么死脑筋?”
许是她卸下高考重担,谈韵之又恢复那股小东家式的不客气,没有前头两次相见那般谨慎、柔和。
徐方亭还是更习惯这样的他,太过温柔总会惹人遐想。
她当下也跟他抬杠,叫道:“谁比我更死脑筋,把我的红包塞回来,自己还塞一个进我包里。”
谈韵之不咸不淡噢了声,说:“剩的钱还够车费吗,不够我打给你。”
“小东家!”
“这样好了,”他自顾自地安排,“反正我有你身份证号码,我给你买票回来。”
谈韵之似乎失去一个文科生的语言敏感,用了“回来”,徐方亭从未属于沁南市,哪来“回去”一说,顶多算“过去”。
徐方亭琢磨的片刻,谈韵之已经打开App,问:“明天的票吗,几点?”
“小东家!”徐方亭察觉对面的迫不及待,语速加快,力挽狂澜,“我明天还要搬一点行李回家,最快也要后来——”
谈韵之说:“那就后天。”
“我想去一趟我妈那边,已经半年没见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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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谈韵之好脾气地说,“我喊你过来的,我给你买。”
徐方亭开玩笑道:“我想起你以前说过,你们家工厂会用包大巴从舟岸接工人过去。”
那边莫名安静一瞬,像切换到其他App,忘记通话还在后台运行。
“不是,”谈韵之忽然沉声说,“我想给你买就给你买。”
徐方亭另一手指关节蹭了蹭鼻尖,能感觉到他生气了。
他想给她买就给她买,他不想的时候,她哀求也没有用,就像她第一次请求留在他家做保姆一样。
“小东家,你帮我少买一站吧,”徐方亭说,“那边下车离我妈工地比较近。”
她的妥协软化了他的口吻,谈韵之收敛任性说:“什么时候来我这边?”
“端午后可以吗?”徐方亭说,“我先去看一下谈嘉秧,然后从你那边搭高铁回舟岸,填完志愿差不多七月,刚好可以带两个月。”
“端午前。”谈韵之忽然又强硬起来。
“小东家……”
“端午前一天出成绩,填志愿前你不上网打听情况吗?你不需要用电脑吗?”谈韵之越说越轻快,仿佛笃定她会再次妥协,“你不需要参考过来人的意见吗,比如我?”
徐方亭第一次高考成绩寒碜,填志愿草草了事,基本没怎么研究,班主任忙尖子生忙不过来,自然也管不上她。填志愿一事,她确实算不上过来人。
徐燕萍那边更没法帮忙参考。
徐方亭输人不输阵,道:“你一个保送生,也算过来人?”
“保送生”一词明贬暗褒,无论几次提起,以谈韵之的个性,自豪多于自谦。
谈韵之语气回转,说:“再加一个王一杭,行了吧?——他暑假在沁南实习,没回老家。”
“好,端午前几天过去,”徐方亭岔开话题道,“小东家,你也实习了吗?”
“……我还没空,”谈韵之忽然含糊,“以后要工作四十年,不着急这点时间。”
大学门还没进,徐方亭不太懂里面的门道,便没有继续追问。
徐方亭和钱熙程回宿舍打包明天要带回家的东西,却发现单单一蛇皮袋棉被已够呛,至多再背一个背包。其他同学五一早把棉被搬回家,她们两个像没家似的,一个学期都呆在学校。
填志愿还要回来住几天,生活用品暂不带走。
蚂蚁搬家可以搬许多回,她们却只能搬两趟,到时势必要丢掉许多东西。
次日一早,起床铃还没响,徐方亭便给这一年的生物钟催醒,睡意再无。她扒着围栏探头往下铺瞄一眼,钱熙程竟然坐起来床上,听闻动静,茫然抬头,恰好撞上她眼神。
以往钱熙程总是爬上来叫醒她,今天“叫醒工”开始失业,两人都有些无措。
“我们再去食堂吃最后一次早餐吧,”徐方亭笑着说,“好像还没和你一起在食堂吃过早餐。”
钱熙程也慢慢展颜:“好像是……”
这一年步履匆忙,徐方亭以为会像在沁南一样,再也交不到新朋友——谈韵之总归无法跟同性朋友相比——没想到高压之下,还能拥有短暂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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