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燕萍离开备考雷区,话语立刻松弛,漫不经心道:“她肯定要给人家生个儿子,男人没儿子出去都没脸见人。”
徐方亭诧然道:“妈,你也是这样想的?”
“大家都这么想,社会就是这样啦。以前躲着都要生三胎,现在开放三胎,更是敞开肚皮生啦。我跟你说,”徐燕萍忽然压低声音,“我们老板娘比我小两岁而已,女儿都怀孕了,当妈的还想要三胎,试管都做了,没成,还想继续做。”
本以为家长里短可以放松神经,没想激起更深一层的愤慨。
/> 徐方亭嘲讽道:“有这精力,都可以帮女儿带孙女了。”
“你懂什么,”徐燕萍说,“自己儿女当然比儿女的儿女更亲一层啊。再说孙女肯定爷爷奶奶带,跟谁姓就谁带,你看孟蝶不就这样吗。”
徐方亭瞠目结舌,原来家长里短比学习更折磨人,前者要对抗周围一群人的顽固思维,后者只需掌握一些固定方法。就像谈嘉秧喜欢学习一些富含规律的常识,这会比学会社交技能容易掌握。
徐方亭当八卦听她把熟人近况唠叨一遭,不经意打起哈欠,徐燕萍便赶人早睡,她自个儿明天要去扛半头猪回来。
*
国庆到元旦之间没有法定长假,过圣诞已蔚然成风,但节日落在工作日,校园禁锢学生,这股风气凉了几分,再吹至这一盘散沙的复读班,风力已尽,节不像节。
徐方亭有幸得到宣洁一只从家带来的苹果,隔天也像模像样回赠一条士力架。
徐方亭突然想起谈韵之,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女生送的苹果,如果有,他是自己吃,还是借花献佛,留给谈嘉秧。谈嘉秧读的公立幼儿园,应该不会像双语早教一样庆祝圣诞。
但她也只是想了下,没有捣弄手机。元旦过后,寒假前最后一次考试近在眼前,徐方亭又如临大敌,恨不得洗澡时间都用来背书。
囿于儿时眼界,徐方亭上高中后一直不是风轻云淡的学霸,她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熟悉城里学生从小就耳濡目染的知识,拓宽阅读面,提高理解能力。
她唯一的优势只在比别人肯吃苦。
她的劣势也像许多家境普通的考生一般,唯有高考这一条出路。
加上“高六”学生的身份,她把考试看得比复读班其他人更重。
高三大考小考不断,时间无法与其他年级协调,所以考场设在原位,每次考试只需个人搬空桌面。
桌面光秃秃后,徐方亭那张特殊椅子失去书本掩护,似乎有点显眼。
考语文前的早读,她又听见左后方男生跟同桌哔哔啵啵吹水。
“妈的,真是丁公公的真闺女,椅子都能锯短一截。”
同桌沆瀣一气道:“不冲刺一下北大都说不过去了。”
两人相视一眼,默契贼笑,作为周围唯一一桌男同学,他们即便不说话也很出挑,更别说此刻谈论劲爆内幕。
流言像病毒蔓延全班,不出一个早读,徐方亭便多了一个花名:丁方亭。
“别理这种神经病,再过半年谁还记得谁,”宣洁像早忘记徐方亭的忽悠,椅子批次不同高矮不一云云,剜了那对男生一眼,“这俩都是长舌头,以前我跟我男朋友清清白白,就是给他们捅到老师那里去,见我没考好,还阴阳怪气一通,说我拖累我男朋友。呸!”
徐方亭也不想理会那俩人,更不想放在心上。
她不放松一秒抱佛脚,踏踏实实答题,等成绩下发时——
丁大海,北大,矮椅子,考试时不断徘徊脑际的三样加压法宝,又重重砸到她头上。
徐方亭这回连一本线也没上,还差一分。
宣洁不小心瞄到她的分数,同样讶然:“方亭,你没发挥出实力啊!”
是实力还是假象,徐方亭开始怀疑。
丁大海把她召至办公室,风风火火的势头,跟当初连夜加工椅子一样。
“坐!”丁大海还给她准备小凳子,不用她自己搬。
徐方亭这回不折不扣成了候诊病人,不知是脑病还是心病。
她按要求把自己的卷子带下来,丁大海逐一“拷问”她丢分的原因——
“作文审题不准我们暂时不提,这次题目出得的确有些深奥,很多人都跑题了。但你看看这古诗文默写,”丁大海用红笔给她的答案画圈,“‘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孤鹜’的‘鹜’里面的‘矛’,你怎么漏了一撇呢?”
……可能像她的椅子脚被锯断了。
徐方亭瘪嘴皱眉,盖帽笔烦躁敲着另一手的桡骨。
“忘了……”
“哎——!”丁大海重重叹气,恨铁不成钢道,“这是最好拿分的地方,少了一撇,两分就没了。这就是一本和三本的距离啊,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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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方亭的省略号要从她眼眶里漏出来。
丁大海放下红笔,换一种语调,关切道:“跟男朋友吵架,影响心情了?”
“没有!”徐方亭冷不丁使劲,盖帽笔直接鞭笞桡骨,神经集体跳舞,心思更乱。
“没剩多少时间了,把没必要的人际关系往后放一放,不要影响自己,”丁大海苦口婆心道,“别像宣洁一样。”
“我没有男朋友。”徐方亭辩解道。
“有也好,没也好,调整心情最重要。”
丁大海不愧为语文老师,说话自带押韵,节奏强化了句子内容。
徐方亭猛然醒悟,丁大海虽为老师,但不一定最了解她,调整座位一事上他就没尊重她的想法。
她停止敲桡骨,下意识拔开盖帽笔,又合上,反反复复,刻板而解压。
“老师,我觉得不是心情问题,可能是能力问题……”
“什么能力问题!”丁大海笃定而愤然,“你的能力不止这一点,你相信我的眼光,我不会看错人。放假回去好好调整一下,该吃吃该睡睡,补足一下精神。我叫你别开太多夜车,会伤害记忆力,你现在的学习强度已经叫很多人自叹不如,应该偶尔放松一下,劳逸结合。”
丁大海又宽慰她几句,便给其他班主任叫走开会。
徐方亭今晚也开不起夜车,直接回到宿舍。
大考过后的夜晚格外热闹,每一栋宿舍都人声鼎沸,恍如动物园的猴子,喊破天要越狱,再熬两天,众猴即可回归花果山。
宣洁也不再夜读,找理科复读班的老同学吹水,腾空了顶楼楼梯平台。
徐方亭从带锁储物柜取出满格电的手机,默默走上宣洁的老地方。
她以为自己足够努力,每天过得像苦行僧,就能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像她从小在乡下所了解的春耕秋收,自然规律而已。
连续两次进步时,她觉得自己能够复制成绩,就是习得了成功的秘诀,相反,连跌两次,所谓的成功昙花一现,证明她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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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谈嘉秧的小视频和照片,他已经像幼儿园其他小朋友一样,学会自己叠衣服和被子,只不过潦草又龟速。
谈嘉秧都能磕磕绊绊进步,她怎么就一下子倒退了呢?
徐方亭下意识给TYZ发消息——
“小东家。”
TYZ:「?」
一个问号,莫名冷漠。
或许他和别人在一起,只能抽空敷衍回复;或许这个“别人”还是一个女生,像她认识他身边唯一的那个女生一样,跟他在相似的环境长大,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学霸保送入学,一路顺顺当当,完全不会像她一样蹉跎……
徐方亭坐到最顶层阶梯,抱着膝盖,脑袋轻靠在墙壁。
亭:「没事。」
可能只过了半分钟,TYZ的视频请求便拨了过来。
徐方亭犹豫一瞬,震动执着不停,像个漩涡轻易将她套进去——
视频接通了。
“怎么了?”谈韵之放轻声音时,有股让人难以抗拒的温柔,跟平常的别扭臭屁好像换了灵魂。
如若再说“没事”,别扭的人就成了她。
徐方亭改口道:“你在干什么?”
谈韵之没嫌她无聊,淡淡说:“教室看书,明天考试。”
他身后是一面墙,光线稍暗,可能在走廊墙角之类地方。
……她考不好也就算了,再影响他考试实属罪过。
徐方亭不禁一叹,说:“那不打扰你,看去吧。”
“小徐,你到底怎么了?”
谈韵之可能这一年都会特别照顾她情绪,说话轻声轻气,不跟她抬杠。
这便显得她无理取闹。
徐方亭破罐破摔,既然已经占用了他的时间,索性再贪心占用多一点。
她不自觉刮着裤缝线,不太看屏幕。
“小东家……我又考砸了……”
徐方亭刚上高中时,竞争对手变成全市尖子生,入学考试便考砸了。成绩中不溜秋,达不到以往初中时风光,她在尖子生中不再是尖子,而是老师记不住名字的平庸学生。
她那会十五岁不到,独自离开家乡小镇,第一次在最拿手的学习上受挫,哭着给徐燕萍打电话,说不想读书了。
没想到五年过去,成熟没有武装好她,这样的念头依然像闪电劈中她,给她带来暂时解脱的假象。
谈韵之笑道:“没事,就一次考试,又不是高考。”
“已经两次了,连续两次,”徐方亭鼻头发酸,拼命皱着,“要是高考也这样怎么办,我觉得好像我不行啊……”
“你怎么会这么想,”谈韵之目光含笑,“谁都没资格说你不行,你自己也不能说。”
“可我就是不行啊,”徐方亭不再管屏幕,埋头膝盖,“压力好大,我学不下去,怎么办,小东家……”
以前难过,徐方亭还可以抱着谈嘉秧,小孩会无意识给予她最需要的拥抱,温暖而柔软,自带一股天使般的安抚力;现在只能抱着一堵麻木不仁的膝盖,冰凉而僵硬,她便觉得世界背叛了她的执着。
“小徐你别哭——”手机里的人在找她,“别哭先,好吗?我们再想想办法。”
徐方亭跟看不懂卷子上字一样,听不懂他的发音。
“明天、明天我去找你,”谈韵之忽然宣布,“中午考完最后一科,吃过午饭就走,天黑就能到舟岸,行吗?”
徐方亭将之当天方夜谭,肩头颤动,沉湎于自己的迷惘。
“告诉我你在哪个学校哪个班,明天我过去找你,”谈韵之语气十分笃定,“真的。”
徐方亭吸了吸鼻子,往膝盖蹭蹭眼窝,看着盖了深色印章的牛仔裤,手机转开,更加不能让自己入镜,那跟对影自怜毫无分别。
“那么远,不用了……”
“徐方亭,你听没听到我说的话,”谈韵之终于泄露一点不耐烦,恢复小东家的脾性和架势,“你在哪个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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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韵之忽地一笑,幽幽道:“小徐,你想多了,我家在那边有事,我过去顺便看一下你、而已。你不见我,我还是会过去。”
徐方亭肩头重量骤轻,趴在膝盖上,偷瞄一眼手机,屏幕上的男孩敛起笑容,眼神依然耐心柔和,看着手机上看不到的她。
那股温柔的力量推开她的心扉,徐方亭喃喃开口:“一中高三21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