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气温骤降,徐方亭揪玩着一根野草,一个人回了家。
她想起谈韵之跟谈礼同吵架时,因为有其他房子,生气便可以头也不回离家出走。
以前跟家里人吵架,她和孟蝶可以跑到对方家里,或者一起窝在仙姬坡哪个熟悉的地方。现在竟然一个去处也没有,她不禁开始幻想拥有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小家。
像孟蝶或者仙姬坡其他阿姐,即使外出打工多年,也支付不起当地昂贵的房价,多半会回到舟岸市买房安家,让孩子做留守儿童,或者当妈妈的像孟蝶一样辞职陪伴,等孩子入托入园,就近找一份时薪低廉的兼职,以贴补家用。
徐燕萍当初为了她哥留在仙姬坡,就是一个鲜活的模板。
徐氏母女一年在外,难得回家,春节的团圆饭依旧和唯一的亲人舅舅夫妇一起。
刚才的事似乎小事化了,谁也没有再提。催婚乃各家常事,这样的争吵在仙姬坡再寻常不过,不会像谈韵之和她一样有正式的沟通道歉,隔了一段时间这股亲戚势力又会卷土重来,美其名曰“为你着想”。
今晚舅妈掌厨,菜色依旧重油重味,连青菜也不例外。徐方亭夹了几筷子胃口泛腻,只顾扒饭。
舅妈看了她几眼,又用那种半开玩笑半揶揄的口吻,说:“亭亭在城里呆久了,吃不惯我们农村的粗茶淡饭了。”
徐方亭愣了一下,要是刚进谈家那会,谈韵之嘲讽她是“农村胃口”,一顿吃两碗饭,估计她现在东家就不姓谈了。
她胃口寥寥,面无表情地说:“我东家家里吃得清淡,连辣椒也不吃,我跟着习惯了。”
清淡烹饪有利于凸显食材原本的鲜美,不似家里需要重油重味来弥补肉类的不足。徐方亭上岗培训前学习营养搭配,才知道成长过程中缺失的蛋白质都被用淀粉来填塞,后者价格更为低廉。
她直到初三学习紧张,需要“补脑”,才偶尔喝得上盒装奶,那之前她以为吃不了饭的小孩才用喝奶,会吃饭就丧失了这个权利。所以她偶尔会羡慕谈嘉秧,如果她小时候也能享受到这样的条件就好了。
徐燕萍显然不信,又说:“你不要学着城里的女孩子减肥啊,会伤身体的。我看新闻说有些女的减到月经几个月不来,还得去医院看病吃药,那药里面可能有激素,最后又肥回来了。你遗传我的,瘦不成竹竿的。”
徐方亭只能夹了一筷子“油爆油麦菜”,义正辞严道:“我没有减肥!”
饭桌上一盘熟食的烧鸭,又过了一会,鸭子化成骨头堆在各人身前的桌沿,唯独徐方亭那里空无一物。
舅妈又说:“亭亭,怎么不吃多点肉,这个烧鸭上午买的,不是冻了几个月,放心吃吧。”
“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徐方亭匆匆刨完最后几粒米饭,把碗筷拿回厨房顺便洗掉,舅妈又咕哝一句什么,没进到她耳朵里。
她出来朝徐燕萍伸手,道:“妈,给我一下家里钥匙。”
徐燕萍没有掏口袋,可能为了缓和先前矛盾,说:“急着回去干什么,坐着聊会啊。”
舅舅附和道:“就是,回来一天没聊几句就要跑了。”
舅妈又笑道:“赶着回家跟男朋友煲电话粥呢。”
“……”
徐方亭只好把矮木椅拉到一旁,边玩手机边接话。以前她只要说声回去看书,没人敢多留她一秒钟,现在没书读了,就要学着大人的样子去应付人际关系。
话题又车轱辘一样回到催婚一事,舅妈说得没错,仙姬坡二十岁左右的阿姐大多嫁人生子,她习以为常,直到上了高中跟城区长大的同学交流,她们同样年纪的姐姐们大多大学在读,有些甚至出国留学。
徐方亭越往外面走,越发现天外有天,自己曾经是一只井底之蛙。
徐方亭这回收敛锋锐,钝化神经,他们说什么是什么,左耳进右耳出。
回自己家的电瓶车上,徐方亭载着徐燕萍,穿梭在设立太阳能路灯的村道,偶闻路旁其他人家的欢声笑语,村庄外国道的车噪声成为朦胧的背景音。
徐燕萍在后头问:“今年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
“……”
母女俩好似吃进夜风肚子疼,谁也没再开口。
*
徐方亭离开仙姬坡时,行李箱多了一些东西:她把高三的“精华集”带上,打算自己做一轮复习。
高铁回到熟悉的沁南市,出站口广告版变成望着镜头外憧憬大笑的农民工一家三口,文案是“来了,就是沁南人”,徐方亭推着行李箱看了几眼,没有停留,跟着人潮出了站。
谈韵之家今年到其他市一处温泉酒店过年,正月初七才回来,比徐方亭还晚一天。
她一个人把家里收拾干净,划拉一下之后每日安排。如果七月走的话,差不多五月份就要开始试用新阿姨,她在手机日历自己的生日当天填上事件提醒。
谈嘉秧的托班格蕾丝和谈韵之一样,还在放寒假,只有缪老师她们工作室全年弹性上班。近一周没上课,谈韵之怕他不适应,先从每天上一节开始。
上课时间依旧在下午,正好在蓉蓉后面,徐方亭终于见到久违的蓉蓉阿姨,这天罗应阿姨也回来上班,三个保姆刚好填满客厅的三个座位。
蓉蓉阿姨嘟嘴抱怨:“蓉蓉妈妈今年还没给我涨工资,一直是6000好多年了,又要带孩子又要做家务。”
罗应阿姨嗑着瓜子说:“那你跟她提啊。”
蓉蓉阿姨说:“我在她家好多年,都那么熟了,不好意思。”
罗应阿姨哎哟一声,叹道:“那好麻烦哦。”
她们两人年纪相仿,坐相邻的单人沙发,蓉蓉阿姨便用手肘亲昵地捅捅罗应阿姨的,撒娇般说:“你有多少?”
罗应阿姨不好意思笑笑,低声说:“罗应妈妈给8000,看我带得好,尽心尽责。”
徐方亭和她们隔着一个茶几,坐在那张转椅上,跟蓉蓉阿姨异口同声“哇”了一声。
蓉蓉阿姨娇嗔地打了一下罗应阿姨的胳膊,努努嘴说:“真是羡慕!”
罗应阿姨仍笑着,说:“他妈妈就是这样,优点缺点都很明显,她不怎么管孩子,但是用钱方面她真的很大方。”
蓉蓉阿姨又轻轻推她一下,朝徐方亭挑挑下巴,问:“你有多少?”
徐方亭实话实说:“7500。”
蓉蓉阿姨:“要做家务吗?”
徐方亭还在犹豫是否吐露实情,蓉蓉阿姨忽然又瘪了瘪嘴,说:“你最轻松了,小孩那么听话,哎,蓉蓉要是有他一半好就好了。”
听话的小孩又跑出阳台研究空调外机,估计好奇里面的风扇为什么不转动。阳台有隐形防盗网,没有其他尖锐物品,徐方亭没有追着出去,只是偶尔从椅子上转过来瞄一眼他。
徐方亭说:“他不到两岁我就开始带了,也是一点点很费劲教的。”
下课时间到,缪老师开门放蓉蓉出来,蓉蓉立刻像只欢脱的兔子,在客厅来回嘻嘻哈哈跑,路过没派上用场的“安抚区域”的泡沫垫子,也直接穿鞋踩上去。
蓉蓉阿姨又向缪老师感慨一次,蓉蓉要是有谈嘉秧一半听话就好了。
缪老师带蓉蓉好几年,跟阿姨自然熟得不得了,便直白道:“人家家里要求严格啊!”
蓉蓉阿姨拿起茶几上没吃完的面包片,隔着包装袋揪一片出来,偏要喂到缪老师嘴里。
“你尝一下,这个很好吃的,我和蓉蓉都喜欢吃。”
缪老师嗔然躲避,叫道:“哎呀,不吃,我在减肥。”
蓉蓉阿姨说:“减什么肥啊,这里最瘦就是你了。”
谈嘉秧听到蓉蓉笑声,终于肯从阳台回来,哈哈大笑追着蓉蓉来回跑。
缪老师被蓉蓉阿姨塞进一口面包,无奈夸张地耷拉肩膀翻白眼道:“这两个疯了。”
蓉蓉跑到阿姨刚才坐过的单人沙发,坐下又弹起,弹弹坐坐,摇头晃脑,嘻嘻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