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蝶算了一下,“明年小孩应该刚满月,估计回不了吧,那么小,不敢路上奔波。”
徐方亭瘪了瘪嘴,“那以后过年我不知道找谁玩了。”
*
徐方亭回到家附近,门口多了一个阿伯,翘着二郎腿静静坐在那。旁边一张高椅上,一次性塑料杯的水几乎没动。
阿伯年近七十,头发花白,精神矍铄,夹克衫干净工整,一看就知道有点家底,是她爸那一族里比较有能力的亲戚。
徐燕萍夫妇出车祸后,舅舅曾带她向这位阿伯借过钱,她爸和她哥的殡葬费就是从他那借的。
“阿伯,吃饭了吗?”徐方亭寒暄道。
阿伯抱着膝盖,往她手中手机瞄了眼:“有钱买苹果手机,没钱还债啊。小亭,你真是聪明啊。”
徐方亭尴尬将手机收进口袋,这也是她憋了那么久才不小心让孟蝶看到的原因。
“别人处理的……二手货……不值钱……”
“不值钱?那你给我好不好?”阿伯朝她伸手道。
“……用旧的东西怎么好给您。”
徐方亭从离他最远的门边闪进屋内,眼光飞快搜寻徐燕萍,“妈,我回来了。”
徐燕萍握着手机从最远的房间出来,刚才龃龉暂搁一边,示意她别嚷嚷,过来说话。
徐方亭只得小跑过去,压低声问:“除夕还上门要债了?”
徐燕萍说:“那有什么办法,谁叫人家是债主。我本来打算先还我工友,谁知道他不肯宽限几天,你舅在镇上,我让他帮忙领5000出来,暂时还他先。”
徐方亭忍不住问:“我打回来的还剩多少?”
徐燕萍难堪道:“没了……”
徐方亭:“……”
年前报名驾校花费6000,她也仅剩下4000多。
家里的债主要是早年她哥的训练费,起房子花费,父子俩殡葬费,还有徐燕萍住院的费用——最后一部分无法用社保报销,只能先自己垫付,后续找肇事司机赔偿,这一部分大头来自徐燕萍工友的支援。
所有相加近二十万,徐方亭半年寄回四万多,还差十六万左右。
明明等判决下来、赔偿到位就可以雨过天晴,但这期间青黄不接仍叫人夜不能寐,谁也说不准赔偿几时到位,能不能全部到位。
积蓄贫瘠的家庭经受不起任何一点风险。
徐方亭无力跌坐徐燕萍的床上,忘记刚才坐过江堤,带了一裤饼的灰尘。她翻看徐燕萍的记账本,还好,的确踏踏实实还掉一部分,没有乱花。
孟蝶刚还吐槽她妈受人洗脑,隔三差五去镇上听健康养生讲座,还买回来一台一万多的理疗床,家中小到牙膏,大到什么饮水机,都是出自这个养生公司,差点没把她气得“一尸两命”。
外头响起三轮车的声音,舅舅和舅妈回来了,徐燕萍也迎出去,好言好语,把这一份欠款还清,拿回借条,终于把总账“十六万左右”的后面一个字去掉。
徐家年夜饭开席,只有两家四口人。
徐方亭还有一个小姨,远嫁外省多年,隔几年走动一次,外婆走后就没再回来。徐方亭爷爷那边早就分家,只有清明扫墓会聚一次。
今晚菜式多了一道,徐方亭看那碟像熟食的烤鸭,但又没能拼成半只,便问:“这是买的吗?”
舅舅说:“不是,上次宗祠摆席留下来的。”
徐方亭顿住筷子:“什么时候的?”
舅妈说:“冬至。”
徐方亭确认听到的是“冬至”而非“小年”,差不多一个半月以前的烤鸭。
“这……不能吃了吧?”
舅妈说:“哪里不能吃,我一直放冰箱下面冷冻,没问题的。”
舅舅说:“亭亭,你真是去了大城市嘴挑就看不起家里的了,这也不吃那也不吃,都忘记你是怎么长大的了?你小时候还捡过别人吃剩的油条,摘掉残口吃下去呢。”
徐方亭默然垂眼扒白饭,这要是在小东家家里,压根不是问题,他们从来不会留隔夜菜。
舅妈又说:“就是,你看你才没吃多少,就擦了多少遍桌子了,多浪费纸巾啊。”
徐方亭:“……”
谈嘉秧吃饭时,会把饭粒舞得到处都是,有时还会蘸滴在桌上的菜汁涂着玩,徐方亭每每见到都会把桌面稍稍弄干净,减少后续清洗麻烦。
她自己也忘记几时养成这个习惯……
徐燕萍端着最后一盆汤过来,不悦道:“这鸭子留了那么久都不新鲜了,也不怕吃坏肚子。我们在工地老板从来不给吃冻肉,一定要新鲜的。”
“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吃不起还要挑三拣四,”舅妈说,“你们母女不吃,我和我老公吃。”
说罢,舅妈果真夹了一块鸭肉大嚼特嚼。
徐燕萍恨铁不成钢:“你们就是拿钱去住院。”
舅舅说:“大过年的,你还诅咒我们!”
徐燕萍要端走那碟烤鸭,舅舅拦着不给,姐弟俩你叫我嚷,互不相让,差点打起来。最后舅妈一把抢过,一股脑拨进他们两个的饭碗,风波终于暂时停歇。
……
徐方亭像个外地媳妇一样,沉默吃完年夜饭,进房拿了根牙线到洗漱镜前清理牙齿。
徐燕萍用牙签挑着牙齿经过,看了一会,放下牙签问:“你这个东西好像挺好。”
“牙线,”徐方亭给她瞄了眼,接水漱了口,“我拿一根给你试试?”
“好啊,”徐燕萍接了一根,试用后目光新奇,“竟然有这样的好东西,不会像牙签一样搞出血。”
徐方亭问:“你以前不知道有牙线吗?”
徐燕萍说:“我哪里知道。”
“我半年前也不知道。”
徐方亭还是在小东家的浴室发现的,好奇上网搜了一下,买了类似款式的。
原来还有比她更闭塞的人,没享受到科技普惠的便利。
她不禁皱了皱鼻头,有些心酸,“我在网上买一下寄回来给你啊。”
徐燕萍习惯性地问:“这东西贵不贵?”
徐方亭说:“也就跟牙签差不多。”
徐燕萍轻轻一笑,“好啊。”
轻松的氛围又降临在母女之间,像天然的纽带一样拉紧彼此,虽然小半天前的疙瘩还未消平,但这一刻贫苦中的和谐难能可贵。
可没多久,这份轻松又破碎了。
已回到家中的舅妈打来电话,她和她老公感觉不太妙:头晕,烟花,反胃!
“我就知道那碟鸭子有问题!”
徐燕萍叫着,拿起家门钥匙就往外走,招呼徐方亭跟上,一起前往仙姬坡另一端。
徐燕萍开三轮车把两人拉往镇卫生所,徐方亭在车斗扶着,路上被舅妈的呕吐物污了衣襟。
镇卫生所又安排他们转到县医院,时隔半年,徐方亭再次给救护车警笛唤醒噩梦。
徐方亭垫上了医药费,忙碌大半夜,舅舅和舅妈终于洗了胃,打上点滴。她闻着衣服的酸腐味,路过急诊大厅到小卖部买水时,碰见了王一杭。
对方也甚为狼狈,喝了不少酒,眼神发飘,说家里人喝到胃出血,赶紧送过来。
他们匆匆交流,又各自回到看护的岗位。
这一刻,心里久远的疙瘩好似不再重要,渐渐淡出对方的视线,成为次要中的次要,一切过往微不足道。
次日一早,徐方亭踩着一地鲜艳的鞭炮纸,走到班车途经的马路边等车,大年初一的车厢只有她一个乘客。
她得回镇卫生所把三轮车开回仙姬坡,然后去舅舅家带上相关文件和银行/卡,再捎上一些保暖衣物。
今早一早气温陡降,徐方亭开着三轮车差点吹掉手指,回到家插了好几次才把钥匙送进锁孔。
刚一进门,谈韵之发来视频请求。
徐方亭猜测可能是谈嘉秧瞎点,跑到光亮的屋外接起来。
“看到没有?这是谁?”
谈韵之抱着谈嘉秧坐腿上,两颗脑袋一上一下,手机应该摆在正前方,看不出背景是哪里。
徐方亭朝着手机挥手,“嗨,谈嘉秧,新年快乐!我是谁?”
谈韵之指了下手机:“谈嘉秧,这是谁?”
谈嘉秧:“姨姨。”
两个大人异口同声说“太棒了”,口吻真挚而夸张。
谈韵之说:“跟姨姨说新年快乐。”
谈嘉秧没反应。
谈韵之:“说新年快乐。”
谈嘉秧做不到。
谈韵之:“快乐。”
谈嘉秧无视了。
谈韵之:“乐!”
谈嘉秧:“讷讷。”
谈韵之开怀道:“这就对了!”
徐方亭忍俊不禁,笑过之后牙齿发颤,寒风带不走的酸腐味扑回脸上。
谈韵之看着她:“咦,怎么大过年没穿新衣服?”
徐方亭半认真半玩笑道:“不敢穿出来,会被债主追债的。”
这只是谈韵之最普通的消费水平,他也许没料到会给她带来困扰,不禁顿了一瞬。
“你可以说是跳楼打折,高仿,山寨货,假的,反正不值钱。”
徐方亭不由弯了弯唇,“小东家送的东西那都是心意,怎么可能不值钱。前几天不太冷,今天降温刚好能穿上。”
谈韵之给熨帖舒适了,不禁此地无银:“我就随口一问,不是突击检查。”
“知道——”
她的“了”字还没传送过去,两个人盯着对方,忘记下面还有一颗小脑袋,鬼鬼祟祟戳下了挂机键。
TYZ:「他搞的。」
亭:「[偷笑]我就知道。」
TYZ:[红包]
徐方亭收下,又发回去:谈嘉秧,新年快乐!健康成长!
TYZ:「我的呢?」
徐方亭便给他也来一个。
TYZ:「[得意大金牙]」
好像又到了聊天的终结,徐方亭打了句“先出门”,然后回家脱下脏污的外套,换上谈韵之给买的那一套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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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跑出屋外,避开商标自拍一张,更新荒芜的朋友圈:暖啊。
不久,下面多了一个得意大金牙的表情。
徐方亭满意地收起手机,叹了口气,提着大包小包准备去县医院给舅舅和舅妈的愚昧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