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一扬拂尘,说,须得以水镇压,又给取了个名字,叫楚佰川。
随即扬长而去,消失在人海当中。
除夕那天晚上楚熹睡得早,没到大街上去看烟花,自然也没见着什么道士,只听老爹有鼻子有眼的描述,那道士走到人堆里,瞬间就没影了,他派人在城里找了大半宿,愣是没找到,天亮之后四处去打听,都说不知城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老爹觉得是神仙下凡来提点他,坚决要给楚熹腹中的孩子取名楚佰川。
沉迷胎梦的薛进对此嗤之以鼻:“什么道士,就是个江湖骗子,骗完钱当然要赶紧脱身了,难不成等你醒过神抓他。”
老爹死也不承认自己被骗了,每每遭到薛进反驳,都虔诚万分的呵斥:“休得胡言!”
楚熹曾经答应过薛进,孩子姓楚,他来取名。这冠名权是薛进做出极大牺牲才换来的,怎能容许被一个江湖骗子夺去,态度万分坚决的抵制“楚佰川”。
岳婿二人为此事彻底撕破了脸,已然到了相互仇视的地步。
老爹看薛进,就像一心为儿女的婆婆看刁钻蛮横不识好歹的儿媳妇,薛进看老爹,就像委屈求全忍辱负重的儿媳妇看爱多管闲事的恶婆婆。
楚熹夹在中间,听完老爹讲薛进坏话,又要听薛进吹枕边风给老爹上眼药,当真很心烦,只能这边敷衍敷衍,那边敷衍敷衍,靠和稀泥平息事态。
二月二,龙抬头。
这日清早,楚熹肚子痛了。
刚开始痛感并不是很强烈,像被针扎了一下,楚熹也没太在意,只当楚楚晨练力道使得太大,可当第三次出现痛感的时候,她就感觉不对劲了。
“薛进……”
“嗯?”
“我好像要生了。”
薛进猛地坐起身,立刻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磕磕绊绊道:“不是说初十左右吗?”
楚熹哭丧着脸:“兴许是提早生了,会不会胎位不正?”
薛进一边穿外袍一边道:“你,你别怕,别慌,我这就叫稳婆来。”
自正月十五后,负责给楚熹接生的稳婆和大夫便住进了城主府,丫鬟们一听说楚熹要生了,急忙把人都叫来。
稳婆前脚进屋,后脚楚熹的羊水就破了。
br /> “都出去。”经验丰富的稳婆对薛进炙热的目光视而不见,老太后一般发号施令:“闲杂人等都出去。”
任他八面来风,薛进屹然不动。
稳婆瞧了他一眼,很不客气的将薛进推出房门。
薛进惊讶的睁大双目,还算恭敬的询问“老太后”:“我怎会是闲杂人等?”
他是楚熹的夫君,是楚熹腹中孩儿的父亲,天底下没人比他们三关系更亲密,他凭什么要出去?
“老太后”没闲工夫理会薛进,扭过身,拉下门帘:“快,去烧几盆热水!”
老爹得到消息,也飞奔而来,一把抓住薛进问:“三儿怎样了?”
这会老爹在薛进眼里,并非爱多管闲事的恶婆婆,而是拥有过四子一女的岳丈大人,是主心骨一般的存在。
薛进道:“羊水破了。”
老爹皱起眉头:“三儿不是说,得过几日才会有动静吗?”
“是啊。”薛进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她怕胎位不正,胎位不正该如何是好?”
老爹沉默半响,看着薛进说:“若真有个万一,只能保大人。”
薛进没来由的冒出一种将要踏入深渊的恐惧。
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掌心。
楚楚就是在他的掌心下一点一滴长大的,那么活泼,那么好动,每天都要在楚熹的肚子里练武术。
世上只有一个楚熹,同样也只有一个楚楚。
&nb sp;以薛进对楚熹的了解,若楚楚没能保住,楚熹绝对不可能再要一个孩子,他和楚熹之间,除了利益,永远不会有别的牵扯。
薛进的念头一瞬一变,脸上顿时冒出密密匝匝的冷汗。
“啊——”
卧房内传出的尖叫声让薛进回过神,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想要掀开门帘进去看看,被冬儿一把拦住:“姑爷,在外面等吧。”
薛进抿唇,眼睛里有怒气了:“为何我要在外面等。”
冬儿道:“男子就是要在外面等,不吉利。”
冬儿的意思是产房污秽,怕影响了薛进的运势,可薛进不懂这些,只以为自己不吉利。
是了,他手里那么多人命……
楚楚若有个万一,都是他作孽。
老天爷要报应,也该报应到他身上,千万别报应在他的楚楚身上。
薛进握紧胸口的平安符,默默的退回去,和老爹并排坐在塌上,神情凝重,且带有一丝自怨自艾。
他的内心戏太过离谱,任谁都不可能看透,冬儿轻哼一声,转身走进卧房。
楚熹咬着布巾,痛的死去活来,稳婆不让她叫嚷,说是要省着力气。
冬儿跪坐在她跟前,抽出布巾:“小姐,大夫熬了一碗补气补血的汤药,你快趁热喝了。”
楚熹哆哆嗦嗦的端起药碗,一口喝光,颤着声问稳婆:“怎么样,胎位正吗?”
“老太后”不屑地说:“还早着呢。”
“什么意思?”
“得过两个时辰才能瞧见。”
楚熹瞪大眼睛,差点坐起来:“要这么久!”
“老太后”岁数很大了,二十年前就坐上了安阳稳婆的头把交椅,当年钟慈生楚熹,就是她负责接生的,什么安阳少城主,什么常州郡守,不就是被她扯着腿拍屁股的小崽子,“老太后”淡定道:“两个时辰还算久,有的妇人要生两天两夜呢。”
楚熹岂止不想生了,她那一瞬间都不想活了。
可这节骨眼上,也容不得她憋回去。
还能怎么着,生吧!
楚熹捞过帕子,一口叼在嘴里,死死的瞪着“老太后”,随着“老太后”的动作,嗓子里发出一声声的哀鸣:“唔——”
到底是安阳城经验最丰富的稳婆,估摸的一点没错,刚过辰时,楚熹的宫口就开到了六指,“老太后”谨慎的端详了一番道:“嗯,不错,蛮好生的。”
楚熹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可“老太后”下一句话却叫她当场崩溃。
“少城主再吃点东西,准备要使劲了。”
“……我吃奶的劲都用完了,你现在,才要让我使劲吗?”
“早着呢,早着呢。”
楚熹很想扯着嗓子大喊一通,可她真没力气喊出声了,眼泪一串串的往下掉,呜呜咽咽道:“救命啊,为什么不是薛添丁生孩子呜呜呜……”
说到薛添丁,楚熹忽然有了点精神,转过头问冬儿:“姑爷呢。”
冬儿撇嘴:“别提姑爷了,一听说产房不吉利,躲出老远去。”
楚熹闻言,咬紧牙根:“你去,去把他给我叫来。”
“老太后”插嘴道:“哎呦,少城主快别,他们男子见了女子临蓐,夜里都是要做噩梦的,往后何谈夫妻恩爱啊。”
楚熹才不管那些,她在这遭罪,狗日的薛进竟然害怕不吉利,握着拳头催促冬儿:“去,叫他去。”
冬儿领命走出卧房,只见薛进眼睛通红的坐在塌上,不知在想什么,整个人纹丝不动,了无生气。
上前唤道:“姑爷。”
薛进抬起头,眼睫一颤:“怎么样了?”
“小姐请姑爷进去。”
“让我进去?”薛进有些受宠若惊:“我能进去吗?”
冬儿眼看着楚熹锥心刺骨一般痛了两个时辰,再看薛进,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冷声道:“反正小姐找姑爷呢,姑爷……”
冬儿话未说完,薛进骤然起身,大步流星的走进产房。
楚熹的寝衣完全被汗浸透了,一头乌发水淋淋的铺散在被褥上,脸颊潮红湿腻,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
薛进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鼻子不由一酸,双脚竟像灌了铅似的走不动路。
楚熹伸出一只手,虚弱的唤他:“薛进,过来……”
薛进想哭,同时也很感动。
楚熹在这种时候,居然没有嫌弃他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