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作为南陈国主,一个相当大的劣势就是没有深植于江东本土的地方势力给其支持,以至于他的权威覆盖的只有畿内地区,真要遇到了什麽麻烦和挑战,对于内部人事资源调度的权力非常有限,以至于堂堂一国之君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境外摇人。
可是如果此番能够收回江州南川地带,即便是不能重新恢复之前诸朝所形成的荆扬对立的局面,但也能够建立起一个迷你版的制衡格局,使得陈昌施展权力的空间大大扩展开来。
同时这件事还给南陈君臣释放出一个让人欣慰和安心的信号,那就是大唐近期内想是没有大举南侵的意图。因为如果真要顺势兼并消灭南朝,那麽更应该加强对于大江上游的控制力,趁着此次平定南川变乱的机会将势力更作扩张,而不是将南川州郡拱手相让。
正因这背后的一系列逻辑考量,眼下建康城中君臣也是十分的乐观,在为徐度所设的欢迎宴会中,陈昌更是揽杯向着徐度笑语道:「待到唐国归还南川,徐公肯否为国出镇彼方,扫荡余寇?」
徐度闻言后连忙起身道:「臣今忝任京口,尤仗先主馀威,南川新复,民情仍梗,以此伤病之躯,恐难彰显朝廷威仪。虽然有心任艰,为国卫边,志气有馀而才力不足……」
听到徐度这稍显情急丶极力推脱的模样,陈昌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心中亦有豪情荡漾。
每个人对于时局都有自己的一番考量看法,陈昌当然也有。他自然不会相信唐皇会一味的扶植偏袒他,所作所为当然还是从其自身利益出发。而今南朝这里,最不符合大唐利益的,就是陈蒨之流上位掌权。
如今陈蒨深居吴中,串结三吴丶下接浙闽,已成国中顽疾,不只对陈昌这个国主乏甚敬畏之心,对于大唐同样也深怀敌意。
像是之前勾结北齐馀孽一事,想来是令唐皇大为恼怒,但因陈蒨龟缩吴中也难以制裁,于是只能加大对南朝势力的支持,对建康朝廷进行一定程度的松绑,从而让朝廷能够更加有力的去打击压制陈蒨。
此番归还南川州郡,想来就是加大建康朝廷实力的一次尝试。除了陈蒨行为触怒唐皇之外,也是陈昌自己连年来一直恭顺的态度让唐皇对他有了更多的信任,所以才有了这一次的让步。
如今尽管南川还未入手,但陈昌已经将之当作自己的核心基本盘和重要的制衡陈蒨丶使国中局面恢复平衡的筹码手段,自然不可能轻易的交到自己不能信任的人手中。
当人太执着于自身的利害得失,往往就会忽略更加全面的讯息。陈昌只注意到唐国归还南川后会给国中局面带来怎样的变化,建康群臣们则欣喜于唐国没有大举南侵的意图,而徐度在听到唐国要将其扬州总管府转移到广陵来的要求时,则顿时便皱起了眉头。
之前陈蒨试图执掌朝政的时候,徐度曾因陈蒨的授权而一度染指广陵,暂时达成了一个北府的完全体形态,可是很快随着南康王陈昙朗自关中返回江北打出勤王口号,陈蒨迫于无奈退出建康,徐度便也识趣的放弃了广陵。
广陵在江北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交由陈昙朗这个宗室坐镇也是比较合理的。可是如今唐国却以平定南川变乱为理由,要求调走陈昙朗,换上其淮南大将坐镇,全吞淮南丶沿江威压的意图已经是昭然若揭。如此一来,坐镇京口的徐度将会直接遭受来自大江对岸的唐军压力。
虽说北人不善水战,但那是过往的刻板印象。之前侯景之乱后便有大量南朝人士遗留江北,原南梁荆襄等地许多将士也被编入唐军战斗序列当中。而且南陈之前也曾往江北投入数量不少的人事资源,这些人员物资是跟陈昙朗一起返回江东,还是留在江北?
更不要说坐镇秦郡的吴明彻本身立场和态度就比较暧昧,所谓的大江天险,对于如今的唐军而言还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障碍。
徐度有心想要提醒一下皇帝,不要将这一次的交易设想的太过乐观,即便唐国愿意履行约定,将南川州郡尽数归还,但这些地方脱离朝廷统治已经许久,想要再重新统合起来并非短时之功,投入太多人事资源进行经营,反而会让建康方面力量更加薄弱。
至于广陵则是刀临颈上之危,一旦唐军选择由此进行发难,所带来的危害无疑更大,而且如今的国主似乎也没有先主那种带领国人再打出一场钟山大捷的能力。
朝廷这里对此危害明显的认识不足,或者避而不谈,徐度以方牧入朝,言谈也不敢太过恣意,在朝廷为其准备的宴会中并未就此多说什麽,等到宴会结束之后,便邀赵知礼丶蔡景历等几名旧识归府议事。
「今唐国要求朝廷将南康王召回国中,转用南川军事,而使广陵拱手让之,君等难道不见当中之害?何不直禀朝廷?」
待到几人坐定之后,徐度便望着几人皱眉说道。
赵知礼闻言后便叹息道:「唐国势大,又惯为朝三暮四之计,今朝中诸公唯见事大之利而不言屈节之害。纵有贤士进言,亦必遭群起攻之。徐公久居外镇,未知如今朝情险恶。朝中如此行事,或许还是为的藉此威吓徐公呢!内外敌我之别,早已经混淆了界线!」
「徐某镇于京口,亦是深受国任,去我职命,一诏则可,何必用计如此险恶丶竟以外力吓我!主上若真如此用心,又何以驭使天下才流以安社稷?」
徐度听到这话后当即便又皱眉说道,他之前也有这样的怀疑,如今直接被赵知礼点破,心里多多少少感觉还是有点不自在,转又叹息道:「身逢乱世,惟求以技力苟全于时,幸遇先主,遂有致世以太平之志。今事行未半,先主竟中道崩殂丶弃我群徒,嗣主临朝,若遇则用,不遇则隐,何竟如此腹藏荆棘丶揣度是非!」
这话说的多多少少有点不要脸了,这些人若真如此明知进退,便不会在陈蒨试图执掌朝政丶幽禁陈昌的时候推波助澜,但今当自身的处境受到了威胁后,便又开始道貌岸然的愧叹别人不识大体。
徐度等人尚还只是私下里议论,而本就已经旗帜鲜明的与朝廷对抗的临川王陈蒨反应则就更激烈得多。就在唐使抵达建康之后不久,陈蒨便已经通过朝中耳目知晓了相关的事情,继而便火速派遣其心腹丶武康令章昭达奉表入朝,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