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士,请你丶请你来为平原王拟写悼词!」
高演招手将王晞唤至近前,看到王晞仪容也略显憔悴老态,他眼眶顿时又是一热,哽声说道:「我多想仍在故邸旧时,偷闲书阁,与学士等畅论人事!」
「陛下……」
王晞听到这话后,也不由得鼻头一酸丶热泪涌落。
且不说晋阳宫中君臣情深的感性时刻,那上百名被交换过来的晋阳宫奴们被引走之后,很快便又被引了回来。与之前所不同的是,这些人被换下了之前简朴寒酸的奴婢衣服,而是加以锦衣华服,一个个顿时都变得光鲜亮丽起来。
当中更有一名中年宫奴在魏军保护之下行至晋阳宫前,指着防守于宫门处的禁军将士呼喝道:「某今为唐王所任晋阳宫南门监,尔等军卒还不速降归义丶以求活命!」
诸禁军将士们看到这小人得志丶趾高气扬的模样,一时间也都羞恼愤懑,更有人忍不住引弓便射,其他人也都破口大骂起来。但无论他们外在表现多麽愤慨,心内却有着那麽隐隐一丝的羡慕。
解放奴婢并封授官爵是侯景当年在攻打建康时便用到的故计,抛开阶级色彩与进步性不说,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背景,那就是当时南梁使用铁钱,故而官造钱监等地方常年都聚集着上万人的官奴铸钱。
如今李泰拾其牙慧,也是在向晋阳士民宣告这里已经变了天,恩威荣爵皆从我取,晋阳宫中的齐主则已过气。
后世对于北周灭齐多有侥幸之论,且不说这说法是否足够准确,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北周在战后的统战工作真的做的很不错。对于北齐的勋贵官员们多数都安抚留用,让他们顺畅的加入到北周统治中来。同时晋阳宫丶邺都三台等过于奢侈的宫苑建筑拆除之后,各种建筑材料都分赐百姓,惠及小民。
所以尽管北齐灭亡之后也有一些叛乱馀波,但是在社会层面却能快速的恢复平稳,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当然这也跟北齐权贵们的表现太小丑有关,从上到下鲜少有闻死国之烈,整个北齐的统治阶级都洋溢着一股少廉寡耻的败德气氛,对这个政权的感情甚至都不如后世的齐粉那样浓烈。
李泰倒是希望接下来北齐方面能够反抗强烈一些,这样可以直接通过战争来消灭更多的顽固分子,他实在不想接纳太多北齐的人事余弊。
如果要在战争结束之后再大加诛戮的话,无论是出于怎样的目的,都会给北齐遗民一种酷刑泛滥丶统治残暴的感觉。亡国劫馀的共同身份会让他们与那些北齐权贵们在感情上有所投契丶同病相怜,却忽略了如果北齐不亡,他们也配跟老爷们同呼吸丶共命运?
不过在审时度势方面,这些晋阳权贵们显然是有点东西的。随着西魏十几万大军毕集城外,尽管晋阳城几座主要的城区都还没有沦陷,但整个城池上空都已经弥漫起了一股消沉绝望的亡国氛围,完全没有主动针对魏军发起的进攻。
接下来,魏军便开始以晋阳县城为基础,率先向着晋阳宫发起了进攻。
由于晋阳宫并不是传统的军事性城池,内里宫墙永巷紧密分布,所以攻打起来也与一般的城池有别。晋阳宫看似守备森严,但那是有皇权规矩的加持,如果这些都不存在,单纯用军事手段攻打的话,其实要更轻松,这也是李泰首选攻打晋阳宫的原因之一。
晋阳宫虽然高墙环绕,但不像一般的城池有着瓮城丶马面丶城墙驰道等设施,齐军将士们只能在宫墙内列队防守。而这些狭长的永巷一旦进入防守,魏军甚至根本就不需要直接发起进攻,在宫墙外用固定的角度抛射箭矢,就能把这些驻守的齐军军士射成刺猬。
至于宫墙内所分布的各个角楼,只能覆盖其周围一片区域,对宫女太监们进行查岗监视尚可,阻敌之效却是非常有限。
所以随着魏军向晋阳宫发起进攻,晋阳宫的宫防顿时就变得岌岌可危。除了进攻晋阳宫的战斗之外,李泰并没有再向其他的城池发起攻势,但却在汾水东岸集结起了五万精兵,意思也很明白,哪座城池敢增援晋阳宫,那就趁其虚弱攻打那座城池!
与魏军将士在不同方位发起的进攻相比,河阳炮这一进攻方式要更加的惊人。之前晋阳这里或许有人只闻其名而未见其形,但今天只要有胆量敢出门,那麽就能见到那些声若霹雳的炮石如雷霆一般轰砸进晋阳宫中。
李泰来年也不打算常驻晋阳,对于晋阳宫那些华丽宏伟的宫苑建筑自然也不怎麽怜惜。而他也正打算将这些宫室材料拆除分赠晋阳百姓,所以河阳炮的目标也都瞄准那些宏伟建筑。
接连几声轰鸣,彩瓦横梁尽被摧毁,又有炮石直接砸落进殿堂中,击打在了皇太后的棺椁上,尽管已经经过殿堂屋顶的缓冲削弱,但当这炮石砸落下来的时候,登时便在棺椁表面砸出一个凹陷出来,棺盖一角都被翘起。
「狗贼该杀!我必与贼誓不两立……」
当皇帝高演得知皇太后灵堂遭到魏军河阳炮的轰击,心中已是恼怒至极,在下令将皇太后棺椁转移到隐蔽之处之后,他更是怒不可遏的披甲持刀便要亲自外出杀敌,并着令分守各处的禁军将士集中起来向宫外进行攻杀。
齐军之前都被压制在了晋阳宫当中,这一次凶猛的反击也是打了魏军一个猝不及防,宫门外一支阵队被冲散,并且两架河阳炮都被齐军给抢夺过去。
不过齐军还没来得及针对河阳炮进行拆除破坏,别处魏军有蜂拥而来,直接将这些敢于出宫冲杀的齐军将士给吞没其中,一场战斗杀敌上千,齐军才得以狼狈撤回。但旋即魏军衔尾追杀,一直追赶到了晋阳宫大臣待诏的前殿,局势才初步稳定下来。
随着魏军攻入晋阳宫中,宫城内很快便也升起了告急的烽火,周遭诸城军民见状后反应也都各不相同。率先增援的乃是一开始就被李泰排除在首要目标之外的并州城,众多的徒卒沿着城池之间的巷道涌入到晋阳宫中,除了全副武装的甲兵之外,还有众多临时被徵调起来的平民壮丁,足足有数千之众。
其他几城反应则就比较滞后,尤其是李泰比较关注的晋阳罗城和南城,几乎不见有什麽人马调度的迹象。于是李泰便又命人加强了对晋阳宫的攻势丶继续进行施压。
至于并州城,眼下基本可以确定守卫力量非常空虚,攻打起来的话应该比较轻松。可是现在并州城满城百姓却没有什麽重要的人事,即便是攻打下来,也不过是让百姓逃窜四野,增加情势的混乱且徒增伤亡。
晋阳罗城并不是没有人马增援晋阳宫,只是人数太少,从外面观察不到罢了。
斛律光便率着数百精卒离开晋阳罗城,由巷道入宫,见到齐主高演之后,他便以头抢地丶涕泪横流,口中悲声说道:「臣前败绩,有负陛下所托,诚是罪该万死。今仍苟且偷生,绝非贪生怕死,臣一死何惜?但却不能将我君王置于万险之地!当下贼势雄壮,臣难能胜之,惟乞陛下允臣护送突围,肆州之北灵丘尚有数万师旅,恰逢突厥乌尊可汗新丧,陛下若往会师,游狩漠南,事犹可图!」
斛律光向来都是斗志最为顽强之人,可是如今的局势就连他都丧失了与魏军继续对抗交战的信心,只是建议皇帝放弃晋阳丶奔逃漠南,趁着眼下大漠南北权力真空再发展势力。
然而高演闻言后却只是摇头,口中涩声说道:「此国非得自父传,文宣造国,朕非其嗣,所以奋起夺取,是希望能兴善治,使我家国永昌!朕夺此国,岂是为了无奈舍去?情势至此,时也命也!朕无兴国之能,却不能失去死国之烈,今死国可矣!」
他拒绝了斛律光的逃亡建议,转又望着其人说道:「王是虎胆名将,可惜明珠暗投,朕非英烈之主。王今仍肯来见,朕心甚慰,知王必不肯伏拜魏国,游窜于外又无名分收抚亡众。今日传位博陵王,请王拱从新君,伺时突围,齐业不亡于朕,使朕体面稍存!」
「陛下……」
斛律光闻听此言后又是不免泪如滂沱,哭拜于地,在高演连番催促之下,这才接过那一份传位诏书,并又向高演哭拜作别。
待到斛律光离去之后,高演又望向欲言又止的王晞等人,脸上浮现几分惨笑道:「卿等疑惑我为何传位博陵王而非将嗣主托付?斛律明月虽是忠良,亦是虎狼,桀骜难驯,此去必然多艰,少主强臣必难和谐,明月论兵则可,此类诸事非其所能,一时或得苟全,久后或将弑主丶或将自伤,我不忍吾儿赴此凶险。」
说话间,他又将另一份诏书置于王晞手中,口中说道:「晋阳宫破后,请学士执此降表投于唐王。李伯山既欲囊括天下丶一统寰宇,想必不会狭隘到不容幼子。吾儿降之,想能得活!」
王晞闻听此言后,便也只能两手颤抖着捧住降表,拜受所命。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魏军又在不断向着晋阳宫发起进攻,而其馀诸城虽然也都有所增援,但却没有什麽倾巢而出的情况发生。尤其是晋阳南城方面,往往都只是数百徒卒闹哄哄的冲入增援,但却没有一个统一的组织。对于勤王救驾这件事情,晋阳勋贵们已经是各凭心意丶丰俭由人了。
终于,在魏军发起攻城的第五天时,黎明时分魏军将士们还在营中进用餐食,突然晋阳宫方向冒起了滚滚浓烟。看到这一幕后,诸营将士纷纷集结起来,向着晋阳宫方向而去。
大殿中,齐主高演拿起案上的传国玉玺,重重的按压在他亲笔拟写的罪己诏上,然后便将传国玉玺收入印匣而后用锦囊包裹起来,行至刚刚被唤醒丶还有些睡眼惺忪的儿子高百年面前,将装着玉玺的锦囊挂在儿子项上,然后便将儿子推出了殿堂:「去罢去罢,不要让王学士久候。」
「阿耶!我要阿耶……」
高百年虽然不清楚接下来将要发生什麽,但看到父亲面容凄楚,心中也大声不祥之感,哭喊着不愿离开,但还是被禁军将领赵道德抱起来往宫外送去。
在摆手告别儿子之后,高演便来到了火焰已经非常旺盛的后殿,环顾在场那些仍在侍立的禁军将士们一眼,口中叹息道:「君臣一场,朕无盛德以恩庇诸君,诸君皆有忠诚以献于朕。缘尽于此罢,滔天罪恶,朕一身受之,尔等各自出投,转告唐王,罪人业已受刑,勿虐吾民!」
说完这话后,高演便奋身一跃,直入那火势汹涌的殿堂中,身躯很快便被火焰所吞没。周遭那些残存的禁军将士们看到这一幕后,也都纷纷大哭起来,在这殿堂外拜别他们的君王。
晋阳宫前殿,哭泣不止的高百年来到这里才暂时收住了哭声,望着早已等候在此的王晞问道:「王学士,我们要去何处?阿耶为何不肯同行?」
「太子殿下,臣等奉从殿下出迎唐王,乞求活命。陛下丶陛下自有归处……」
王晞弯腰抱起这个孩童,将他放在了牛车上摆正姿势跪坐下来,然后抓散了高百年的头发丶使其散落下来覆住那稚嫩脸庞,并将一件麻衣披在孩童瘦小的身躯上,而后自己一众人也都披发跣足,跟随在牛车后方,缓缓向着晋阳宫外行去。
「唐王天威难阻,某等罪人奉从吾国皇太子殿下出迎唐王,奉献降表!唐王仁义无双,司天握符,祈求唐王纳降赐活!」
当来到魏军战阵不远处的时候,王晞等人便都纷纷深拜下来,他两手捧住降表,膝行数丈,入前奉表请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