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人无烟爨
暑光温煦——
即是在金船中。
都隐隐有股热气透袭而上,让肌肤微微发暖,心神一时放轻。
在地渊中久不见天日,乍一触进这自然生气。
陈珩不禁眯起双目来,胸肺间为之畅然,如饮食甘露,有清霖降顶。
但未过几息。
便有一阵滋滋声尖细响起,如是两柄锈迹斑驳的刀刃相互摩挲间擦出的刺响。
他转目看去。
只见整艘金船正突得在日光下烟气大放,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就赫然已呈出了一派无火自燃之景。
待得他飞出舱室,将这只去浊金船匆匆收入乾坤袋后,这诡异怪状才猛得止住。
这时。
遁界梭器灵的声音才悠悠响起:
「小子,教你个乖!
此船是由倒伏砂和细理灰做母材,熬练七七四十九日方可成浆,又揉塑成舟船样貌,以五金火烧制坚硬,才可得来的。
那倒伏砂和细理灰是地渊里所特有的阴属宝材,和丘墟的所产一般,是从未见过天日光景的,这艘去浊金船,自然也沿了它们两者的根性。
此船只可在地渊内行动,若出了地渊,令它见了阳生气息,不过一时三刻,就要自燃崩毁,化作一滩灰灰了,可记住了麽?」
「原来如此,受教了。」
陈珩颔首,又笑了一声,道:「不过崔师兄在将这去浊金船交由我时,竟没有言语到此处,也是怪异。若非前辈提点,我还真不知此中缘由。」
「那姓崔的胖子……」
遁界梭器灵发出一阵牙酸声音,顿了一顿,才叹息道:
「那胖子背后靠着一尊纯阳大真君,家大业大,又哪会将这点损耗放在眼中?只怕不是忘记提点你,而是根本没想到此遭!
你看他那些炼丹的所用灵药丶神砂丶鼎炉,哪个不是贵重之物?放在外界,都是要修道人哄抢竞价,才能够得手的。可就这般,还不是任由他随意取用!
或非形貌气度对不上,我都疑心他是乔真君暗地里私生的孩儿了……
不过。
似这般说来,伱小子也是个不识趣。」
言到此处。
遁界梭器灵话锋一转,道:
「当年若非是陈玉枢以一道神砂飞雪重创了乔真君,他只怕早已渡过纯阳三灾中的火灾了,但他一身的杀力之烈,若持剑在手,寻常渡过火灾的真君之流,只怕也并非敌手!
依老夫的言语,你何苦去谯明峡妄自送死?
不如同那个崔竟中一般,就留在金鼓洞罢,安安生生过上一辈子,无人可伤你,又何尝不是件幸事?」
他苍老声音中隐隐含有一股淡淡的规劝爱护之意,只怕连器灵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陈珩闻言一笑,眸光微微一闪,若有所思。
自从那日相询完陈珩为何不投陈玉枢,得了他亲口言语答覆后。
这口遁界梭的态度,便突得莫名和蔼起来。
一改往日间油盐不进丶怙顽不悛的脾性。
便连同陈珩的言语,也似添出了不少。
「崔师兄只醉心于丹鼎黄白,他留于金鼓洞,自是另有一番福缘,而我矢志仙道长生,若也学去崔师兄做为,只怕会适得其反……」
陈珩摇头。
地侣法材四等。
皆是筑道攀升的石基。
只单言说「法」字——
若他留于金鼓洞,碍于乔氏族训和中乙剑派的法规,乔真君尽管有心,却无法将这两家的上乘经典传授于他。
纵然一真法界可以拓印心相。
但且莫说法界对于拓印心相的限制。
单似这等仙门丶世族,也皆是对上乘经典设有法禁,可以去做感知的。
若到时候觉察到自家经法外泄,运起天机术一察,陈珩自也无可遁形。
「大道行进,虽需得一颗坚心才能够有所成就,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便并非是壮举,而是愚行……」
沉默许久后。
遁界梭叹息一声。
「前辈便这般不看好?或我能够从谯明峡内活着出来,也未可知。」
「老夫吃过的盐可远是要多出你尝过的米!谯明峡是何地界?大凶之地!你若进去,全然是个九死一生相。」
遁界梭沉声开口:
「这几日相处间,勉强看你小子也算是顺眼了!你只以为老夫是在小觑你?却不知晓,我这是存心欲要救护你的性命!」
陈珩将手一拱,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而遁界梭见他这做派,显然是心中早已下了决断,无法用言语做动摇。
便也暗叹一声,不在多做劝说。
「既然已经出离地渊了,你现下又有何打算,径自去往东浑州?」
他想了一想,言道:
「大海汪洋,广阔无际,风波险恶,其中更是有无数水族精怪在横行肆虐,可不比你此先见的什麽江河湖泽……
你若执意要去谯明峡,我的意思是,还是先往担山府去一遭为好,那里有六宫大海船可以乘坐,倒是免了些奔波之苦。」
陈珩思忖片刻后,点了点头,称谢应是。
「多谢前辈提点,不过在去往担山府之前,我还有一事要办。」
他言道。
「何事?」
遁界梭突得莫名警惕起来,嘶声道:
「等等!你小子莫不是打着要老夫出力,径自将你挪移去谯明峡的心思罢?那可不成!我本就寿元无多,全靠法力在做支撑,用了可是会折寿的!」
陈珩摇头,道:
「还请前辈放心,我并无此意。乔真君曾言说过,去谯明峡试炼需以亲身来丈量海陆,这也亦是中乙剑派的法规。我纵然想借你之力,也只怕会是违了此例。」
「那你……」
「谯明峡既是九死一生的局面,我虽自信能做那出峡之人,却也未自大到,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功成。
此去谯明峡,说不得就再无回返之日,不得不交代后事。」
陈珩洒然一笑,淡声道:
「我在派中有一位好友,他虽天资高绝,却苦于心障未除,道业难有精益。在前往谯明峡前,我欲直言规劝他一次,再给他留下些我斩获所得的道资。
如此一来,他想必于行道时应能平稳几分,倒也不枉我一番心意了。」
遁界梭器灵闻言一怔,默然无言。
「还有,我曾同一位修行神道的狐狸立下过法契,一路行来,他亦出力不少,就算没有功劳,苦劳总是不缺的。」
陈珩想起而今坐镇炀山的涂山葛,缓缓开口,道了声:
「此行生死未卜,若真时运不济,会死在峡中,那也应解了他的法契,不必连累他无辜送命。」
「狐狸?区区一头灵宠……」
遁界梭低喝了一声。
不过声音才刚发出,却又戛然而止。
许久后。
他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
「去罢!总归是你的一片仁心所在,老夫年迈,要去调养生息去了,你自为之!」
言罢。
便再无动静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