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度己度人,莫非还不如道门麽。」
赵都安小心观察着对方的神态,斟酌调整说辞:
「倒也并非『不如』,只是未免太绝情了。佛门讲求慈悲,但我看来,却是太冷漠了。
佛门之所以聚集,讲求的是人生活在世间太苦,人世如苦海,所以要人斩七情六欲,只因痛苦的来源,便是与他人的关联,斩断了,自然便不苦了。
所以父母斩掉,不娶妻,于是妻儿也可斩掉,又还剩下自己的欲望,还要斩,剃度出家,斩去三千烦恼丝,这话便清晰明白,剃的不是头发,是斩断烦恼……
入门后,还要守清规戒律,戒贪嗔痴……也是在斩断人欲……最终,将自己修成事不关己,最是无情的一具袈裟。
至于普度众生,也不过是,将众生也拉进佛门,让他们也挣脱『苦海』,一起成佛,还许诺轮回转世,修成佛,便入佛国,修不成,还能转世……未免太取巧了。」
一番话说完。
辩机脸上并没有动怒,只是有些惊异。
虽在此前,已经听了这人许多本领,但无非也只是在权谋手腕,治国韬略上。
最多加上个修行天资上佳。
辩机今日过来,其实也并没有太多原因。
更像心随意动,佛心隐隐告诉他,这个声名鹊起的「赵大人」非同凡响。
便索性来见一见。
却不曾想到,对方一介武夫,竟对三家修行功夫,有如此见解。
「赵使君的意思,贫僧大概明白了。」
辩机神态柔和,坐姿笔挺。
不知不觉,将眼前人从一名官吏,提升到了可论道的「有缘人」层次,耐心解释道:
「只是你对我佛门,想必确实误解颇深。
那些清规戒律,无非是寻常弟子,难以守住心中这碗水,往往执着诸相,而本心蒙尘,只好用戒律,强行帮他们摒除。
使君将本心比作碗水,贫僧则比为明镜,明镜蒙尘,便须时时勤于擦拭,若等弟子入了门,能恪守本心,清规戒律,倒也不必恪守了……
如此,便是修行的法门。至于玄妙术法,得智慧后,自然派生出来,更不必刻意追寻。」
顿了顿,辩机又感慨道:
「不过,使君虽有误解,但只这些佛理思辨,便已有慧根,却不知为何,还要执迷那功名利禄,若静心清修,未来或有大成就,岂不比俗世权臣更好?」
言谈中,颇有种惋惜之感。
赵都安摇了摇头,说道:
「法师说的好听,但我所见到的,却并非如此。」
「哦?愿闻其详。」
「法师说,寻常人用戒律,若修到高处,便不必用这些,想必,到了高处,也是收发由心,世间万物,皆在心中明镜映照出来,不再执着于诸相,而是明了本心了?」
「那是自然。」
好……等的就是伱这句……赵都安忽然似笑非笑,盯着白衣僧人:
「那我有些好奇,法师你,到了高处没有?」
辩机怔了下。
赵都安不等他开口,继续说道:
「我听闻,法师乃是玄印住持身旁倚重之人,早年间,便以一句『春来草自青』闻名天下,至于修为外力,也早到了『世间』境界。
再往上一步,便是陛下,玄印大师,张天师,武仙魁那般的人物行列……如此说来,法师你的修行功夫,必然是高的了。」
辩机颔首,在这点上,他没有过分谦虚:
「吾虽不及一些菩萨,却也勉强算高。」
赵都安反问:
「既如此,法师为何还执迷诸相?
那斋园法会,广邀京城名流,法师亲自讲法,是为了帮京城权贵们挣脱『苦海』,还是为神龙寺广结善缘?募捐香火钱?
当然,法师你或许全然不是为了那些名利而来,但总归是为了寺庙存续而做了这些事,敢问,法师为何仍执着于寺庙存续兴盛?岂非执着?」
辩机张了张嘴:「贫僧乃是为……」
赵都安打断他,继续道:
「法师方才又问我,为何执迷功名利禄,不去修身,言称大成就。
这倒怪了,法师若心中空荡,不见诸相,又为何看我时满眼只看到我追寻功名?
劝我清修,又只看到大成就?这些种种,岂非都是『诸相』?」
他指了指桌上的三碗水:
「法师看我,就如看这碗水。凭藉外界说辞而看待我,人家说是碗,你便认是碗,人说是水,便认作是水……这岂不是执着外相?」
赵都安摇头叹息:
「法师这等佛门高人,满心都是外相,都还需要秉持戒律,只请我吃这素斋,还忌讳荤腥……还谈什麽心如明镜?
只怕法师心中明镜,也是蒙尘已久。若如法师这般的『高人』,都还这般,又如何让我相信,佛门修到高处,能心如止水?」
顿了顿,他深深叹了口气,摇头说道:
「法师说我对佛门有些抵触,便是这个道理了。今日我话多了些,还请莫怪,最后只想送法师一句偈子,便算我的回答。」
他停了下,缓缓说出上辈子佛学至高经典《金刚经》中的名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嗡——
这一刻,桌上的茶具忽然震颤了下,三碗水中荡起剧烈的波纹,有水珠飞溅而出。
楼阁上下。
那些在此用饭的客人们面露惊愕,望着叮当作响的杯盘,感受着微微震颤的地板,脸色变了。
「地动!」
便是楼下的掌柜与夥计们,也都勃然变色。
心想京城鲜少发生地动。
哪怕有,天师府也会提前至少一日预警,为何无声无息发生?
楼下有距离门近的客人,已经纷纷逃出门去,或往桌下钻,面露惊惧。
嘎嘎嘎——
楼顶。
一群立在屋檐上的黑乌鸦惊恐飞起,在空中盘旋,发出难听的叫声。
「不对,只有这座楼在震!」
有人眼尖,望见楼外一切平静安然。
……
楼上,桌旁。
辩机脸上终于没了温和淡然,嘴唇紧抿,不发一语。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只有他知道,这并不是什麽地动,只是……
他的心,在动罢了。
强者心神颤动,所立之地,亦随之摇曳。
辩机眼眸闭合,默诵静心咒,以法力稳固佛心,这震动的楼宇也平静下来。
「贫僧稍有失态,令使君见笑了。」
辩机双手合十,眼眸撑开,恢复清明。
卧槽……我以为你要把楼震塌了……世间术士这麽可怕吗?分明任何术法痕迹都没看见……
赵都安深吸口气,强作镇定。
只听辩机和尚平静说道:
「使君之见,贫僧今日受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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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