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粥起身,面露愧色:「实在汗颜,此前韩某所献十策,经人点拨,才觉不妥……」
接着,他坦然将中午如何与赵都安「巧遇」,席间受其指点,察觉不妥之事简略描述,限于篇幅,未详叙内容:
「赵君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深感十策之谬,故而请求重写。」
一番话说完,在场之人都愣了下。
本能认为荒诞离奇,那个被他们忽视,看不起的武夫酷吏究竟说了什麽?
竟令韩半山如此?
不等众人议论,董太师便抬手压了压,视线投向角落,平静道:
「老夫对你所写想法,颇感好奇,你既能点出韩半山之策论谬误,想来心中对新政,亦有独道看法,不若上来讲述,如何?」
讲讲,如何?
太师他……在邀请,一个酷吏?谈论新政?
众人再懵了下,实在是这场夜间会议的节奏太快,韩粥的发言,都好似是过场。
他们还没回过神,话筒就递到了赵都安前。
赵都安扬了扬眉毛,迎着一道道诧异的视线,笑了。
若是上午,他心中腹稿还未清晰,或会拒绝。
但经过了一下午的梳理,一些基本思路,已成形。
本来,他准备效仿历史上的张居正,写一本奏疏,递给女帝看,吓她一跳。
不想,董太师的召唤突如其来。
也好。
「呵呵,」他轻笑了下,站起身,迈步径直绕过了长桌。
瞥着那几张空荡的椅子,觉得不大舒服。
视线一扫,沉吟道:
「太师,请借一架屏风,大纸笔墨,可好?」
董太师轻轻颔首。
录事官起身,将屋中一张屏风挪到桌子末端,又找出空白的大纸,按赵都安的要求,覆在屏风上。
如此,就有了一块勉强可用的「白板」。
赵都安单手负后,捏着一根小毛笔,蘸了下墨,立在白纸屏风前。
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前世,开会时汇报讲解幻灯片的岁月。
「呼……」
长长吐出一口气,赵都安迎着会议长桌两侧,一名名学士,与情敌莫愁那困惑的眼神,微笑道:
「太师叫我讲,却是没有腹稿,那就……从吏治开始吧。」
这是白日里,首要商议的问题。
赵都安侃侃而谈:
「致理之遣,莫急于安民生;安民之要,惟在核吏治……」
「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若询事而不考其终,兴事而不加屡省,上无综核之明,人怀苟且之念,虽上有圣君,下有贤臣,亦恐难以底绩而有成也。」
开场白,是引用张居正《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的原文,细节上予以修改。
而这段话甫一抛出,便令众人愣了下,意外于:
这个武夫酷吏,文辞竟然不差。
而敏锐者,已捕捉到这开篇明义的话语中,蕴藏的关键词。
赵都安转身,提笔,在屏风白纸上,依次写下:
吏治,考核,考成法。
转回身,笑道:
「太师言吏治为新政首要,我极为认同,不清吏治,再好的法子,都是无用功,然而,相较于诸位所言之策,我以为,最有效的,仍要落在考核之术上……
大虞祖制,已有察举之法,然,我以为,今时不同往日,昔日之法,已不足以应对当今局面,故而,我构想一新法,名为考成。顾名思义,便是将考核的目的,放在各级官吏任务的成果上……」
「考成之精神,在立限考事丶以事责人……具体施行,由六部与都察院将所属官吏应办之事定立限期,登记于三本帐簿上,六部与都察院留一为底册,一册送六科,其三呈内阁……
六部与都察院按帐簿登记,逐月查验。对官吏承办之事,完成一件须登出一件,反之须如实申报;六科亦据帐簿,命六部半年上报一次……违者限事例议处;内阁亦依帐簿登记,对六科的稽查工作进行查实……」
赵都安在说,屋中众人在听。
董太师眉头紧皱,不发一语。
耄耋老者辛苦一日,本已疲倦不堪,此刻却眸光炯炯,似陷入沉思,于脑海中,推演此法。
韩粥目光茫然,他原以为,是太师请赵都安,来讲他十策的弊端。
以此,令学士们参详。
可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预料,赵都安压根没提十策半个字。
而是一开场,就讲起了上午时,陷入僵局,无从推进的吏治一事。
至于莫愁……
这位女帝身旁的大丫鬟已完全懵掉了,赵都安?那个不学无术的武夫?
在未来『内阁』中,给一群学士讲吏治?
她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很疼,不是梦。
却比梦还荒诞虚假。
这一刻,她猛然回想起,上午时候,赵都安问她关于考核的事,如此想来,自己倒间接帮他找到了思路?
只是,当时她全然不曾在意,压根也没注意,他写写画画了什麽。
这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吱呀门开。
然后,贵公子模样,吏部尚书之子,门阀大族的子弟,中午在酒楼时,眼高于顶,连看都懒得看赵都安一眼的王猷,姗姗来迟。
「太……」
王猷一只脚踏入门槛,然后看到了屋中景象,愣了下。
他下意识抽回脚,关上门,抬头四周看了看,确认是修文馆没错。
「肯定是我开门的方式不对……」
王猷自嘲一笑,再次推门,而后,这位门阀中的大才子,世界观崩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