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3章 酒井小姐不开心(1 / 2)

全能大画家 杏子与梨 8059 字 1个月前

第723章 酒井小姐不开心

「哦哦哦……记得那年在伦敦,是Queen's庆典啥的来着,我在泰勒美术中心旁边的好太撸(hotel)里,哦,那里有一种甜甜圈——」

身后的办公室里,传来酒井大叔经典的日式英语的大舌头音。

他正在哈哈大笑着和策展人唐克斯说些什麽,时不时拍两下桌子,语气爽朗的仿佛是战国时代的豪侠。

有些话说的很大声,笑的很大声,听话的人听的也很认真。

却如一块巨石落在湖中。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过后,便再无痕迹——比如伦敦丶庆典丶泰唔士河畔的「好太撸」。

它只是社交场合里必要的媒介油与润滑剂。

酒井胜子觉得那就像是日语里的「格助词」——一种镶嵌在句子里的没有任何实际含义的虚词,或者古代中国汉语里的「之乎者也」。

酒井胜子小姐的中文水平并不高,但日本的古典文学多是源自于对「汉籍」的源引和变形,所以日本国中课堂上会接触到一定的文言文。

之乎者也。

之乎者也。

它们并没有实际含义,但诗词歌赋里若是删减去了它们,气息便不通达,便会越咏越枯。

圣人夫子可以用它们把经义文章写的气象磅礴,可以让世界运行的法度,随着一句句之乎者也,而变得贴合于礼法规矩。

「肥头大耳」的凡夫俗子,在人情往来中,也能用它来摆摆门面,显得艺术家气息十足。

它不好不坏,非金非石。

镶嵌在黄金上,便是黄金,镶嵌在枯木灰石上,便是枯木灰石。

镶嵌在体重两百三十磅,爱好吃甜甜圈的中年大叔身上,便会散发着面粉和牛奶烘培发酵烤制的甜甜圈味道。

关键不是话。

关键只是说话的人。

父亲和策展人交谈的声音是门里传来,似乎不停的提到了她。

酒井一成在说,唐克斯在听。

酒井一成没在说,唐克斯也没在听。

只要她的父亲仍然是重量级的艺术家,只要她的父亲身价依然能排到日本前十,只要策展人唐克斯依然想要拓宽自己的人脉,结交酒井大叔。而酒井大叔也想让自家闺女在画展上获得一些关照和曝光的机会。

那麽两个人自然就会坐在办公室里,一起哈哈大笑。

说话的人得到了满足,听话的人,得到了回应,一来二去,交了「朋友」,这就足够了。

句子里的词汇可以替换成世界上任何的同义词。

酒井大叔讲自己在泰唔士河边的酒店里,看着女王气庆典啃甜甜圈的故事。

两个人会一起笑。

酒井大叔讲自己赤道纽几内亚的热带雨林里,看着棕熊和河马在泥浆里打架,啃甜甜圈的故事。

两个人同样会一起笑。

重要的只是,酒井一成带着女儿,出现在了艺术展之上,一切就不同了。

甚至……

只要她姓「酒井」,她叫「酒井胜子」,她的名字出现在了展台之上,和普通参赛选手相比,一切就也已经不同了。

新加坡双年展不是什麽野鸡展。

人家不会因为自己的名字,直接把奖颁给她,就算她不叫酒井胜子,改叫草间弥生也不行。

但她可以获得更好的展台,更优秀的宣传资源,甚至可以临时决定,多带一张油画作品参展。

这就已经不同了。

名气效应——它是很多最知名最悠久的国际艺术展都难以避免的评奖阴暗面。

越是商业化,越是如此。

就算胜子知道,她完全是这种效应的既得利益者。

可她同样也知道,这仍然是不公平的阴暗面。别人要付出的更多,多的多,才能站在和她相同的起跑线上。

也有些话,说的人说的很小声,听的人似也有心事,低着头,听的不甚认真。

却像是巨石落在沙地上。

初时只有闷闷的「噗」的一声。

可无论风怎麽刮,雨怎麽下,春霜秋雨,寒暑交替,它都仍然会压在那里。

重要的不光是说话的人。

还有言语本身。

就算开始,你不理解话中的含义,但你仍然会一直牢牢感受着它的分量,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瞬间。

某个突如其来的契机。

忽然之间。

你便泪如雨下。

明白越晚,泪水便越多。

比如妈妈对爸爸说的,「我忍受不了自己哭哭啼啼的回去找父亲认输的样子……如果你真的准备好了这样草率的结束自己的人生——就请先把我推下去,然后再自己跳下去。只是你永远要记住,我把我自己从我爸爸那里交给另外一个我相信会呵护我的男人,你的怯懦杀死的不止你自己,还有另外一个爱你的人。」

比如那位莫娜小姐对她说的,「选择椰子还是选择玫瑰?当我把椰子抱在手心的时候,纵然是一颗沉甸甸的金椰子,我却还在想着过去的种种,这时候我才忽然明白——也许一开始,就搞错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又比如。

她和顾为经,以及顾为经和她说的那些句「我爱伱」,还有未曾说出口的,无声的告别。

胜子出生下来,就拥有莫娜·珊德努渴望而不渴及的家境。

上好大学。

赢得艺术比赛。

签画廊当画家。

……

这一切的一切,其他人踮着脚,人挤着人,拼尽所有的努力。

在胜子展露出她的美术天赋,甚至是在她刚生下来的时候,便已经唾手可得。

莫娜需要在一朵玫瑰还是一只椰子之中做出选择。

她则是对方口中,那个生活在热气球上,身边堆满一百朵玫瑰和一百只椰子的公主。

「想转学来仰光,就转学来仰光,想上什麽大学,就上什麽大学。想签画廊开画展,就签画廊开画展。」酒井小姐的耳边又浮现出了,那日的咖啡店里,莫娜临走前唱歌似的吟唱:「我是酒井胜子,我爸爸是酒井一成,我家里身价亿万,我想要什麽,我就能拥有什麽。」

不。

如果是今天。

酒井胜子会告诉莫娜,即使是生下来就拥有一百朵玫瑰和一百只椰子的人。她也不是总能想要什麽,就拥有什麽。

在人生的有一刻,她仍然要会面临二选一的抉择,比如「一万只椰子」还是「一万朵玫瑰」。

又比如,艺术家的职业生涯和情人之间的爱。

是成为完美的画家?

还是成为完美的爱人?

酒井胜子生下来就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艺术资源,胜子却并不为此感到彷徨。

不妄自菲薄的说。

胜子一直自认她对艺术的纯粹的向往之心,也要超过普通同龄人许许多多。

过往的十八年之中。

绘画是她的朋友丶老师,甚至是爱人。

笔触就像是音乐,它并不像西方的十二平均律一样,拥有数学一般精准的节奏。

它是码头渔夫口中起起伏伏的船歌与号子,带着潮水气质的自然的规律,随着月亮的盈亏而升降起落,并永远响彻梦乡。

当其他女孩子在玩芭比娃娃的时候,胜子在画画。

当其他女孩子在看偶像剧,讨论古川雄辉和小栗旬谁更帅时候,胜子在画画。

当酒井大叔在吃京葱鸡腿肉烧鸟丶紫苏梅肉烧鸟丶芥末鸡里脊烧鸟……的时候,胜子在画画,当酒井大叔在吃巧克力甜甜圈丶奥利奥甜甜圈丶肉桂南瓜甜甜圈丶树莓酱甜甜圈……的时候,胜子依然在画画。

因为生在热气球上,无需攀援藤蔓就可升入云端。

所以她的性格恬淡而超然。

她不是为了功成名就,冲刺什麽奖项,签约画廊而画画,她画画只是为了表达自己。

她只是单纯的喜欢画画。

她认为自己可以为了在艺术道路上成就伟大,而付出一切。

同理。

她不是为了什麽财富丶名利丶地位而爱上了某个人,她只是单纯的喜欢顾为经。

她认为她们将相伴一生。

就在几个月以前,酒井胜子甚至还以为,她与顾为经将成为艺术道路上彼此相依的路标。

如果。

这两件事是彼此冲突的呢?

如果。

成就伟大的代价,便是对美满与幸福的背弃,便是像无数伟大的画家一样,在画纸上画满了伤痛所吻下的刻痕呢?

酒井胜子不知道该怎麽选了。

「有没有遗憾不取决于你有没有获奖,而取决于你有没有尽到最大的努力,如果你已经这样做了,那麽……无论结果如何,都不遗憾。」

这话很对。

她为艺术展尽了自己所能做的最大的努力。

所以。

无论这次狮城双年展的结果如何,无论她是一画成名,还是颗粒无收。酒井胜子都觉得,自己应该没有任何遗憾了。

然而,艺术道路的没有遗憾,是不是恰恰就意味着,在另外一条道路上,充满了遗憾?

有些画家强大到坚不可摧。

他们是最顽强丶最坚定丶最虔诚的登山者。

他们可以为了前行而抛下一切,抛下感情,抛下朋友,抛下爱人,甚至是抛下……幸福本身。

人世间的红尘起伏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能够达到顶峰,一览人间。

酒井胜子曾以为,自己也是一位这样的虔诚的登山客。

她来到新加坡。

她才发现自己错了。

选择椰子还是选择玫瑰?当你把椰子抱在手心的时候,纵然是一颗沉甸甸的金椰子,还在想着过去的种种,这时候你才能忽然明白——也许一开始,就搞错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她不喜欢莫娜。

但就这一点,酒井胜子忽然意识到,那个仰光的大雨中,拖着行李箱走向机场航站楼的女生。

对方说的……很对。

风从窗子的缝隙里渗了进来,吹起了酒井胜子额间被修剪的很整齐的刘海。

酒井胜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盯着黑漆漆的屏幕发呆。

这样的动作,过去两星期里,女孩已经做了很多很多次。

几个月以前。

她在酒店的落地窗边看雨的时候,带着湿气的风,也是这样吹起她的头发的。

那时的风微冷,她的身体却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