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0章 老人与海(2 / 2)

不成熟。

「老年人应该要有年轻人的冲劲儿。」固然是海明威的话,但这话还有剩下半句呐,人家还说「年轻人也应该有老年人的沉着呀!」

换成顾童祥。

他怎麽着也要舔着脸笑上两下,先听伊莲娜小姐多讲两句,请求对方拿出些关于卡洛尔的背景证据,甚至就算要拒绝,也先拖着,看看能不能拖过这周的座谈采访先。

要有斡旋的艺术嘛。

结果这俩人。

伊莲娜小姐傲,自家孙子更傲。

哪里有上来就骂人家全家的,这不把天直接就聊死了麽。

可他当时的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绷住。

一定要绷住。

在装逼凹造型这件事上,顾童祥是有态度,是有节操的的。

所谓「装逼」一道的态度与节操,在于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持之以恒」。在于自己装的逼,既然开了头,就算跪着,也要把这个逼装完。

装逼最忌讳的就是半途而废,容易把自己装成傻「哔~」。

就拿顾老头最喜欢的武侠小说里举例,不小心饮下了毒酒,然后追悔莫及,大喊:「怎麽会」丶「竟然有毒!」丶「卑鄙无耻下流」的往往是反派人物或者快要领便当的正道三流大侠。

换成李寻欢这类主角。

一定一边吐着血,一边衣袖飘飘,抬头45度角望着月亮,轻轻叹一句——

「别傻了,我并非不知道这酒里有毒,只是不忍心辜负了这美酒,美人与月光。」

这多牛逼呀。

搞不好还能让受限于师门控制的魔道妖女甲乙丙丁被感动的扑进你怀里,嘤嘤嘤的哭上一场,把解药拿出来。

反正你毒酒喝都喝了。

逼不含泪装完,实在是太亏了。

王羲之艺术上有个关门弟子,叫做谢安,就是打赢了着名的淝水之战的那个,这种魏晋名士每天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凹造型。战争胜利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谢安正在和客人下围棋。

他神色不动,面色平静,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小孩子们把敌人干掉了。

仿佛刚刚挽救了东晋的命运,甚至某种意义上极大影响了东夏之后两千年历史走向这样的事情,对谢安来说这是无关痛痒的小事。

「有什麽值得开心的,下棋下棋。」

这本来会成为整个东夏历史上最牛气的Pose,结果下完棋起身时谢安还是没绷住,过于用力把木屐的鞋跟踩断了,被人看出了内心情绪的激荡。

顾童祥每每读到这一节,都忍不住拍着大腿扼腕叹息。

认为是逼王界的千古遗憾。

伊莲娜小姐骂都骂走了,难道他拉着孙子去撒泼打滚,嘤嘤嘤的痛哭,就能给舔回来麽?

绷住。

一定得绷住。

名将的性格是每逢大事有静气,老顾做不到,但他能做到每装大逼有定力。

一想到孙子为了装这个逼,花了三百万欧元的代价,心中痛哭所流淌的每滴眼泪,都让顾老头此刻的腰板挺的更笔直了一些。

所以。

这两天顾童祥真的就是一幅视金钱如粪土的大艺术家派头。

他配合马仕画廊亚洲分布做宣传的时候,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有记者询问他《油画》杂志的事情,顾童祥也淡淡的回答,不过是小孩子们的事情。能受人关注自然好,更重要的是自我内心的建设,他从小就教道顾为经精神世界的富足,要比物质世界的富足更重要云云。

而今天一早晨起来,就把自家孙子约出来一起钓鱼。

「不要看手机了,烦心的事有那麽多,看不过来的。」

「看我,为经,看我。」

顾童祥平静的说道,「你一直都做的很好,你也一直都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这件事上我不想管教你什麽。所以,我们只是出来消遣的——」

老人把自己的手机从怀里拿出来,打开照相机,递给孙子,然后自己捏旁边的饵料。

「懂?」

顾为经站起身,为爷爷找好角度,拍了张照片。

「如何?」

顾童祥淡淡的问道。

顾为经沉默了片刻。

「我明白了。」

年轻人盯着手机上照片,轻轻的慨叹一声。

「您明明什麽都没说,又什麽都说了。爷爷您是在叫我体悟安静,沉着的真意——就像码头边的钓鱼老人一样。在生活的海洋中垂钓,只有耐心才是唯一的鱼杆。把热忱的心抛进去,鱼儿自己会来。好的坏的,小鱼大鱼。就算一无所获,也并非空手而归。」

「静坐水边的人?钓的何止是鱼。钓的是时光的涟漪,是美学的涟漪(注)。」顾为经看着屏幕上的光影。「在圣安德烈大教堂里,有人给我念了这句诗。而爷爷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却把这样的哲学理念全部都说尽了。」

(注:这是歌德的诗。)

真厉害。

顾为经对爷爷肃然起敬。

「我理解的对麽?你在教我,饵料已经抛在水中了,我要做的,就是和大海战斗到底。」他恭敬的问道。

呃。

顾童祥都听愣了。

他单纯就只是让孙子给自己拍张照,回去在网上凹显一下大艺术家人设的。

马仕画廊现在在INS上给他开设了个人艺术家主页。钓钓鱼,采采风,多符合艺术家人设呀。

还能理解出这麽多东西麽?

「唔。还有很多。」

顾童祥做了下表情管理,眉眼低垂而安详。

「为经,你要和我学得,还有很多很多。」

他慢慢的说道,随手把鱼饵重新抛回海里,仿佛老海王正在用虚无鱼钩,垂钓整片大海。

——

亚洲艺术上的那篇封面论文是甘美的鱼饵。

后天便即将召开的对谈采访,则像是把这只鱼饵成功抛进了遍布鱼群的水域里。

海钓最有趣的点,恰恰在于它的未知性。

不同鱼饵一定程度上能够挑选目标猎物的种类,但终究,水面以下的一切全都是未知的。

海明威笔下的老人出海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会钓到一头巨大的马林鱼,更不知道他会为了这条马林鱼和成群的鲨鱼搏斗。

而滨海湾注定会空手而归,然后偷偷从隔壁钓友那里蹭两张鱼获照片,拍照打卡的艺术家老爷爷也不会知道,正在他在自己孙子面前装逼的时候。

「水面」以下。

真的有一大群大大小小各怀心思鱼已经围绕着后天的对谈采访,旋转游动了起来。

「伊莲娜编辑,您确定不需要把想要提问的问题和我过一遍麽?」

「有问题麽?」

安娜在酒店房间桌前最后整理着采访会遇到资料,对着连线电话的那一端反问道。

「没有,只是,只是——」

「只是什麽。」

「没有什麽,You are the boss(你是老板),这里您最大,您说了算。」电话另一端的副主编纽兹兰耸耸肩,示意他就是个打工人,无意冒犯伊莲娜小姐的威严。

「嗯,只是还有件事。」

纽兹兰副主编说道,「我接到了一些消息,有人把一些文件塞到了我的房间门缝下边——」

他的声音有个戏剧化的停顿。

「嗯。」

等了一会儿,见安娜依旧很平静,他只好无聊的说道:「有人声称,顾为经参加画展的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存在有抄袭行为,他抄袭了另一位参展艺术家崔小明先生的画面设计。」

安娜整理资料的动作顿了顿。

「有趣,这种事情,不应该把相关的文件提交给双年展的艺术创作伦理委员会麽。」

「你知道这是什麽意思的,Boss。」

纽兹兰笑笑。

「无非是有人想在座谈会上,让我们当众提起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