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7章 新展位(上)
「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什麽地方,给什麽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飞了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很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
「你不能飞得更远些麽?」
——(中)鲁迅《在酒楼上》
——
顾为经吹了一口气,仿佛想把口鼻之间,并不存在的灼烧的味道真实的吹走。
「唐克斯先生,你想要什麽。」
他问道。
「应该不会碰巧,您这位穿体面正装,开捷豹汽车的大叔,也有一家绵羊牧场,需要我在座谈会期间,为您打个GG吧?」
年轻人似柔顺着接受了唐克斯的提议,说了一个笑话,语气中听上去却有一种似有似无,似奉承又似讥笑的调侃。
亦或说。
在唐克斯的眼睛里,顾为经的语气,顾为经的神采,正如顾为经此刻手掌撑着阳台栏杆,身体倚在墙边,侧脸被阳台边的吊灯炙烤的金黄,海风微微吹动着他的发丝的身体姿态——蕴含着一种柔软的坚硬。
策展人把思绪压了下去,他咧嘴笑了一下,直接了当的开口。
「先问个问题,能和我悄悄透个底?那篇论文,不会有什麽问题吧。」
「不。」
顾为经望着夜空中飞来飞去的那些蛾子蝇子与虫子:「当然不。」
理所应当的回答。
唐克斯早就猜到了会是这个答案,并非唐克斯几句短短的交谈之间,就笃定顾为经并非是那种会弄虚作假的人。
而是他笃定顾为经就算真的在论文上弄虚作假了,人家也不能在几句短短的交谈之间,随便听了他一个年轻时的故事,就良心发现的要对他这位前辈坦白。
策展人大叔预料到了年轻人的答案,却料错了年轻人的神情与语气。
换成自己。
他面对这种质疑的时候,不管真相如何,装也要装出一种面对诬蔑时的愤恨。
唐克斯约莫会指天抢地的说些坚硬的狠话,发些「OMG,不可能有这种事情!」的毒誓云云,抓住机会在他这位策展人面前刷刷印象分。
没有。
顾为经脸上的神情很淡。
淡的形成了一种氛围感,他的样子与其说愤怒,更类似于萧索,像是看破一切后的僧侣。
「可是我说没有问题,又算数麽。」
年轻人的声音宁静而清晰。
对于伊莲娜小姐来说,她想说这件事情是黑的,就是黑的,她想说这件事情是白的,就是白的。
杨德康戴块大金表,算什麽霸道呢?
女伯爵阁下才是真正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合作就让你发财,不合作就让你声名狼藉,寸步难行。
在伊莲娜小姐这种在聚光灯下美的纤毫毕现的人面前,连豪哥那样阴影里的黑社会老大,都算不得什麽了。
豪哥只是强盗。
伊莲娜小姐却是《油画》的所有者,也是世上所有油画的法官。
唐克斯咳嗽了一声。
是的,顾为经说有问题,没问题,都不重要。
唐克斯说他的展览是乳制品展还是绵羊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愿意提供给他5000英镑的赞助人说了什麽。
人们总是习惯的倾听更有力量的声音。
昔年的唐克斯不是有力量的一方,这场艺术双年展上,和很多人相比,顾为经也不值得一提。
策展人刚刚对顾为经说的那些话,只是接下来内容的引子。
「既是如此,到时候,要是能在现场表现的自然一点,有什麽说什麽,便很好。我也没有什麽特殊的要求……」唐克斯耸了耸肩膀,「实际上我既没有绵羊牧场,开的也不是捷豹汽车,若是真要说什麽的话,那麽来参加艺术展的每一位艺术家,包括你,都是我的绵羊。」
「身为策展人,我应该要关心你们。对于第一次参加艺术展的年轻画家,我更算是你们半个领路人,有责任教给你这样的小伙子一些有用的道理。」
「就我的经验,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讲起话来过于套路老成,不是明智的选择。要是能表现的真诚一些,在镜头与观众面前,是很能加分的。」
他委婉的提出要求,暗示不希望见到顾为经在滨海艺术展的座谈会上一个劲儿的打太极,给嘉宾一场昏昏欲睡的失败体验。
「好。」
顾为经点头。
嗯?这答应的未免也太轻易了吧?
唐克斯吃了一惊。
他本想着,对方以会在对谈会上敷衍了事,给主办方压力就为了见他一面,因此定会在这个问题上和他磨叽个半天,让他唐克斯露点对谈会的内容啥的,做为回报才会妥协呢。
策展人半天的话,就是在提点对方。
想要获得什麽,就得先付出什麽。
想要获得让满意的结果,就得先让他这个策展人唐克斯满意。
唐克斯惊讶的是,这家伙的态度也太「乖」了。
刚刚见面时,顾为经还是那幅「这个世界与我格格不入」的刺头模样,转过头来,就直接他说什麽是什麽啦?
难道顾为经现在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就是他所能见到的能决定对方命运的最有权力的大叔,所以才温顺的像只小绵羊一样?
上道啊!
唐克斯不由得有点小满足。
舔伊莲娜小姐舔了一下午,脸都要笑抽筋了,结果连人家的面都没能见到几次。策展人先生还是挺喜欢这种被别人反过来舔的感觉的。
美中不足的是。
现在身边的这家伙,乖已经蛮乖的了,但是还不够主动,脸上连笑容都没有几个。
还得再提点提点。
「对了,听说你还有一张画,想要拿去参加本次的新加坡双年展?」
米卡·唐克斯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刚刚就算顾为经在那里软磨硬泡,或者真的开出了什麽让唐克斯心动的筹码来,对于接下来这个座谈会,他这位策展人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
严格意义上说,除了听到了些许的传闻和暗示以外。
对于那场对谈采访,唐克斯知道的事情并不比顾为经能多到哪里去。
《油画》杂志的傲慢是完全是一视同仁的傲慢。
唐克斯明白,在《油画》的栏目经理面前,普通的参展画家无足轻重,他这位「资深策展人」兼美术馆联合馆长,肯定是重要一些的,可……也未必单拿出来就能重要到那里去。
人家不光拒绝为顾为经提供任何提前通气的台本。
人家也同样拒绝为他米卡·唐克斯提供。
不光顾为经不知道采访的具体内容,他这位堂堂狮城双年展的主人——实际上也是全然不知道的。
请《油画》杂志的团队来主持采访,有好有坏。
从好的一方面说,《油画》杂志是欧洲艺术领域最重要,最权威的期刊。它的历任栏目经理之于西方艺术界,就约莫相当于香奈儿的艺术总监之于西方时尚界,还不能是一般的艺术总监,得是可可·香奈儿丶老佛爷卡尔·拉格菲这种级别的人物,才能勉强够的上份量。
能请这样的人来操刀一场艺术节丶双年展上的活动,肯定能带来无数行业内的丶行业外的关注,对双年展本身的格调也是一种提升。
但是。
请这样的人来操刀艺术节上的项目,就好比房东请了一个脾气非常大,非常傲慢的暴君来当自己家的租客。等人家迈进门以后,很多事情房东自己说的就不算了,他还得像仆人小厮一样,在旁边端茶倒水的小心伺候着。
《油画》杂志社一接管滨海艺术中心,对谈会上的多数事情,唐克斯说的也就不算了。
曹轩老太爷可精明着呢。
他在机场动念想要为顾为经安排一场采访对谈,给他一个站在聚光灯下,大大方方的面对关于论文的一切质疑,澄清自己的机会,并请托能否把这场对谈采访交给安娜来做,堪称一鱼两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