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伊莲娜,在生活里,她会是一个怎麽样的人,如果真的见面了,他们之间会说些什麽,会以怎样的谈话,做为彼此沟通的开始。
他们现在处在同一家酒店的同一间宴会厅里,相隔的距离只有30来米,如果顾为经想,十秒钟以后,他也能出现在那边的人群里,和她近在咫尺。
他却只感受到一阵意兴阑珊。
有些人远远观望着,就很美,很好,漂亮的像是个幻影。
走近处。
人还是那麽的漂亮,却是变得越来越不可爱,越来越难以亲近了。
她尊贵丶她雍容丶她优雅。
她也高高在上丶喜怒无常。
她也完全和你不属于同一个圈子里。
老杨告诉她,想要融入她身边,想要让伊莲娜小姐能有共鸣,你的衣领尺寸应该是怎麽样的,你的礼服面料应该是怎麽样的,你拿酒杯的姿势应该是怎麽样的。
你要怎样微笑,怎样讨好。
他还好意的塞给了自己一块金表,让顾为经牛逼起来。
唯独唯独,没有人在意,你的作品是怎麽样的,画的是否努力,是否在作品里,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苗昂温想要获得学校里的同学共鸣,他要注意舞会上的舞步是怎麽跳的,正装的扣子应该怎麽系才符合礼仪。
怎样微笑,怎样讨好。
唯独唯独没有人在意,他在学校里的成绩是怎样的,他是不是比所有同学都努力,是不是有成千上万种的不甘和孤独,燃烧在心里。
顾为经一直都不喜欢苗昂温。
苗昂温早已在他的生活中远去,被他远远的甩在身后。
可当他站在灯火辉煌的上流宴会的大厅里的时候,多年以前校园舞会,他射向苗昂温的冷冷嘲笑,依旧笼罩着自己。
望着被人群所环绕丶被围拢中心,宛如被觐见的女王一般的身影。
顾为经忽然变得有些索然无味了起来。
他们本就没有任何共鸣。
他所觉得亲近的那位伊莲娜小姐,被《月亮报》讽刺让他觉得生气的伊莲娜小姐,那个画在油画布上的伊莲娜小姐。
从来都不是真正的伊莲娜小姐。
那只是恰好满足了艺术家的某种情感期待的模糊的影子罢了。
走近了,就碎掉了。
就像对方欣赏的那位侦探猫,被她在欧洲美术年会上追捧的落寞画家,那个被当作家族博物馆名字的侦探猫。
大概从来也不是真正的他。
那只是恰好满足了伊莲娜小姐的某种情感期待的模糊的影子罢了。
都不需要走进,她轻轻的呼吸一下,就知道你们并不是同样的人。
还是树懒先生好。
侦探猫和树懒先生之之间才是真正的欣赏与喜爱。
他和伊莲娜小姐——那只是两种人对于两种模糊的影子,两种模糊的想像罢了。
叶公好龙。
相看两厌。
这种差距不是系不系扣子,戴没戴金表,就能弥补的了的。
苗昂温即使那天松开了那粒扣子,他仍然是同学眼中计程车司机的儿子。顾为经即使戴上了老杨的金表,在对方心中,何常不是根本就没有资格走到身边的人呢。
顾为经随手把香槟杯放在桌子上。
他转过身,走向远离人群的方向,拿着从酒店带过来的书,继续默默的读着。
宴会厅在这一刻,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世界喧闹,一个世界安静。
顾为经独自站在喧闹惊扰不到的角落处,默默的阅读着他的书。
保持安静,这是喧闹的世界对安静的世界的冷落。
远离喧闹,这是安静的世界对于喧闹的世界的礼貌。
如果不是唐克斯那里,还没有给他答覆,顾为经几乎想要离开了。
「1823年10月29号,星期三。」
「今晚掌灯的时候,我又一次的见到了歌德,发现他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正在全神关注的看着什麽……他和我说,艺术的生命在于表现个别与特殊。」
「不用担心具体的事物无法引起共鸣,不用担心你胸中涌动的情感无法找到相似的影子。任何个性,不管它多麽特别。任何事物,从石头到人,都具有共性。」
「「你需知道。」——歌德看着我,语气沉静,「你须知世上的一切皆会重复,只需在特殊的时间,遇上特殊的人。」」
「……」
顾为经翻过手里《歌德谈话录》的一页。
——
安娜和策展人唐克斯握了握手。
「很抱歉。」
她对唐克斯说道。
唐克斯知道对方是在为下午的失陪而道歉,他摆摆手,示意不要放在心上。
「斯万先生。」他念了右手边的那位CDX画廊合伙人的名字,「他告诉我,有环境问题的专家说,按照现在这个气候变暖和海平面上涨的速度,再过100年,甚至更早,在本世纪末,如今这一代很多年轻人就能看到的那一天,新加坡有超过30%的国土面积,有可能就沉入海底。再过两到三百年,整个新加坡就会完完全全的被太平洋所淹没,那是的卫星地图上,印度洋和太平洋连结的海峡和水道,几乎会完全消失。」
「那时候如果有人从卫星照片上看,整个新加坡,就只会剩下武吉知马山山上的一小点,几百平方米大小的,露出海平面的一个小土包。」斯万先生用手指在手里的香槟的上缘绕了一圈,示意那时的新加坡,很可能只能剩下香槟杯口那麽大小的一小块地方。
「今天我们在这里所看到过的一切,所有的都市霓虹都会完完全全的消失。就剩下一个小土包,东夏的阿里巴巴集团,正在滨海区建的那座305米高的『珊顿路8号』大楼,或许会能有几层楼露出海面。如果它能在海中立住的话。」高鼻深目蓝眼睛的斯万先生耸了耸了肩膀。
「真是可怕的一件事呀。想想看,如果我们不做些什麽,今日的一切人间喧嚣都将会沉没入海底,就像是失落的亚特兰蒂斯一样。」
旁边的人又齐齐的发出一声叹息。
「所以,这才是艺术存在的意义?所谓的觉察。Phin,Phin,过来。到前面来。」
斯万先生打了个响指,要人群里的那位有落腮胡子的马尔地夫画家走到人前来。
画家的年龄看上去比斯万还要大上一些,却被他像是介绍自家晚辈子侄一样,颇为亲热的搂住肩膀。
「PHIN的那幅《武吉知马》,在场的很多人都应该看过了吧。不同凡响,他棒极了,不是因为他是CDX的人,我才这麽说。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棒极了,他才能成为CDX的一员。他来到CDX画廊已经五年了,取得了一些成绩,但还不够。我知道他还有潜力,我也知道他还有能量。去年六月份,当他把关于那幅《武吉知马》的设想,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知道……」
「PHIN,是时候了。」斯万扭头望了一眼个子稍矮一些的画家先生,「我当时是这麽跟你说的吧,我说,是时候了,PHIN,今天会是属于你的一年。新加坡的双年展,将会是属于你的舞台。」
「觉醒。这就是他作品里所蕴含的力量,那幅作品,让人觉醒。」CDX的合伙人,看向伊莲娜小姐:「过几天,Phin有个个人艺术专题讲座。就在这家酒店,就在这里。Phin有这个荣幸能邀请您到场麽。」
伊莲娜小姐似在思考。
「Come on!」斯万先生可怜巴巴的说道:「我知道您喜欢侦探猫,嗯,但是艺术是有不同种的展现姿态,您肯定比我更懂这个道理。我不请求您给他一篇采访,我哪有这个资格呢?」
「我只请求您给他的机会麽?有空的话,来听一听他的讲座,就像个朋友间的小聚会一样。我保证他真的是一个很有潜力的画家,真正的清醒的艺术家。」
安娜似乎被斯万有一点点说动了。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
「我这段时间日程很忙,不出意外的话,画展期间我可能还要抽出一天时间,暂时离开一下新加坡。Phin,我可以这麽叫您麽?」
「当然,当然。」
落腮胡的画家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
伊莲娜小姐盯着那张笑脸片刻。
忽然之间。
她又有一点意兴阑珊了起来。
《武吉知马》绝对算不是糟糕的作品,它就算没有斯万口中的觉醒的力量,也算不上空洞。
唯一的问题就只是套路化。
恰如眼前这个套路化的笑容。
画家似乎为了方便自己讲话,背主动的向前倾的,深深的法令纹堆在一起,有点沧桑,也有一点点的滑稽。
伊莲娜小姐见过无数类似《武吉知马》的优秀作品,它们的存在是画家为了讨好评委而生的。
伊莲娜小姐也见过无数类似眼前Phin先生脸上的微笑,它们的存在,也是画家为了讨好伊莲娜家族而生的。
讨好不是弱者的错。
它只是让人觉得无聊。
每一句都好听,每一句话都想的投其所好,所以每一句话都代着相似的回音。
她的身前有一片无穷大的连绵森林,有一万株树木都在拼命的摇曳着枝头,在对她沙沙作响。
可是树懒。
她就是总是很难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棵树。
「《武吉知马》我看过了,不错的,但过于套路化的一点,不是麽?」伊莲娜小姐审视的望着对方,「所以我问你一个问题,套路化的优秀作品,我看了有很多。为什麽我一定要去你的讲座。你有什麽能打动我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