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四海同音,酌古御今(2 / 2)

万历明君 鹤招 7921 字 2天前

于是,才有熊敦朴等人接了这个任务,如今正于御前述职。

只不显而易见,四海同音这等大事,不是一日之功,任重而道远。

熊敦朴迟疑片刻,才开口道:「陛下,恕臣直言,此事若是没有中枢下场,恐怕会一直这般寸步难行。」

「只有中枢定制,将中原雅言定为国语,才可事半功倍。」

朱翊钧缓缓合上了奏疏,无奈叹了口气:「让卿先吹起风来,不就是试试水温麽?」

「如今看来,显然还不是时候。」

要是政策从地方官场到民间都不支持,那硬推下去只能是一纸空文,反倒成了笑话。

熊敦朴闻言,也品出皇帝的心有不甘。

他下意识跟着抱怨一声:「前元遗毒不可不谓不深矣!」

在一一看无一错版本!

这事自然要怪到前朝头上。

中原这个概念是在不断扩大的,由最初的周秦王畿之地,河南洛下一带,慢慢扩展至此后的河北丶山西丶山东等地,中原雅言,也就是北方官话同样逐渐开始「四方通行」。

但前元时,蒙古语被定为国语,八思巴字定为国字,雅言首次失去了国语的身份——彼时大儒许衡的儿子许敬仁通晓蒙古语,全族骄傲,就连训斥别人时也会使用蒙古语。

随着中原雅言失去国语的地位,不再四方通行,各地官话理所当然地默默卷土重来。

一次持续百年的历史倒车,再想往前开,自然就要使出更多的力气。

朱翊钧摇了摇头,没跟着一起怨天尤人。

「先打好地基再说吧。」

「让藩属琉球丶朝鲜等国,遣人到四夷馆进修,将《学官话》丶《官话问答便语》等书籍重新修订,务必订为中原雅言。」

「熊卿现在是独当一面的巡按御史了,不妨强势一些,多看着地方的官府丶私塾丶学院丶寺观丶报纸丶说书先生……」

好的经验自然要借鉴,尤其要尊重语言发展的客观规律。

朱翊钧仍旧是打算以学校为基础,以地方衙门为龙头,以报纸丶说书先生等新闻媒介为榜样,以佛教丶道,门等公共服务行业为窗口,逐步扩展,慢慢打底。

熊敦朴自己吃过亏,对这事很是认可,频频点头。

「还有拼音字典的事,熊卿稍后去通政司寻倪光荐,一道上礼部议一议,看看怎麽改进与推广。」

朱翊钧又嘱咐了一句。

熊敦朴记在心中,轻声应是。

片刻后,见皇帝再没有什麽嘱咐,他这才行了一礼,默默退了出去。

朱翊钧伸手揉了揉脖颈:「下一个是谁?」

张宏闻言,立马上前回应道:「万岁爷,是履任五军都督府参谋院右副参谋的梅友松,想与陛下当面致仕。」

朱翊钧啧了一声。

五军都督府如今也是个烫手的差使,人还未赴任,就想着致仕了。

当然,这也怪不得梅友松。

其人在地方干得好好地,「练达吏治,洞彻人情,除奸贪,疏寃滞,机略雄沉,兵民感服」,可谓是有口皆碑。

但这刚一传出履任五军都督府的风声,坊间就传起了这位四川籍贯的能臣颇好男风的传闻——连名字都是父母有先见之明,为欲盖弥彰之用。

朱翊钧想到这里,也是忍不住失笑。

这些招数他已经司空见惯了,从他这个皇帝,到内阁张居正,幸进的栗在庭,乃至如今的王之垣,跟着新政乾的谁没被传过这种钩子野史?

梅友松的养气功夫显然还欠些火候。

朱翊钧摆了摆手:「先让他等等,这儿插个队。」

跟熊敦朴述完职,立马要回浙江的风风火火不一样,梅友松这一入京,肯定是走不了了,晚点见也无妨。

张宏看了一眼插队的何心隐,心领神会:「奴婢这就去。」

……

等到张宏离去后,孙隆拉了一下何心隐,上前一步:「万岁爷。」

何心隐顿了顿,也跟着上前,躬身一礼:「草民何心隐拜见陛下。」

孙隆闻言,眼皮一跳。

奈何这里没有他说话的馀地,只朝何心隐投去一个眼神,便忧心忡忡退了下去。

朱翊钧从御座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草民?那你这草民何故见朕不跪?」

他上下打量着何心隐,六旬老头,乾枯瘦弱,江湖传闻的此人武艺高强,格杀官兵如草芥,显然失真。

不过看气色,还算颇为红润,没有大限将至的感觉——历史上何心隐就是在万历七年,死于王之垣的大牢里。

这下实锤了,历史上真是王之垣下了黑手。

朱翊钧心中胡乱发散着。

何心隐埋着头,不卑不亢道:「回陛下,我是嘉靖二十五年,江西乡试第一,有举人功名,非大典不跪。」

既然没有被剥夺出身文字,举人的身份自然还算数。

朱翊钧呵呵一笑:「方才不是自称草民麽?」

何心隐沉默片刻:「草民不敢当陛下的学生。」

朱翊钧从御案后走了出来,又踱步走下御阶。

何心隐口中的不敢,不过是不愿而已。

认皇帝为师而低人一头这种事,对于认为五伦都是「朋友」丶「皇帝不过职业」的何心隐而言,恐怕比要命还难。

同样,离经叛道「满街皆是圣人」,「分工不同,人人平等」的新四民论,同样不能愿接受下跪这种事情。

所以,何心隐才自称草民,又拿出举人的身份免于跪拜,一副别扭至极的模样。

实在是……好啊!

朱翊钧心中升起一丝激赏。

这等超前想法,实不知道领先多少年。

也难怪周游天下讲学,每每万人空巷,无论是李贽,还是王世贞等人,都视其为偶像,哪怕朝臣亦称之为奇人,倍加推崇。

可以说,而今天下,能在精神上与朱翊钧有这般共鸣的,尚且还是第一人!

皇帝笑容愈发灿烂。

他自然不会为难何心隐,只唤人搬来茶几,开门见山问道:「那不知梁柱乾为何一再求见朕?是用揭帖辱骂朕尚嫌不够,还想指着朕的鼻子再骂一顿?」

说罢,他施施然落座,又伸出手示意给何心隐赐座。

何心隐看着皇帝这般大度,忍不住暗赞一声。

他拱手一礼,大大方方落座:「回陛下的话,草民对陛下实无冒犯之意。」

「揭帖不过是趁机谏言陛下,正人先正己,只是憾于上天无路,才出此下策。」

「言语失当,草民甘愿领罪。」

朱翊钧也不接话,静静听着何心隐开口,自顾自给自己斟茶,润起有些乾渴地喉咙来。

「至于求见陛下的缘由……」

何心隐抬起头,看着皇帝,认真道:「草民斗胆,想请问陛下,所谓皇家财产公示,究竟是何本心?」

说句肺腑之言。

他用皇庄规劝皇帝,也至多盼着皇帝不要严以律人,宽以待己也就够了——充其量也不过是在群情汹涌的压力之下,让皇庄能趁着度田的东风,略微收敛一二就够了。

没想到皇帝出手就是大的,直接就要公示自己的财产。

实在出乎意料。

那麽更令人抓心挠肝的关键就来了,皇帝,究竟是出于什麽想法,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朱翊钧呷了一口茶,不急不缓放了下来。

他抬起头,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何心隐,眼神幽幽:「梁柱乾莫不是以为,天底下只有尔等,才是心怀天下的圣人。」

「其馀的,包括朕这个皇帝,乃至满朝文武在内,都是敲骨吸髓,视生民如草芥的独夫?」

语气略带一丝森冷。

而面对皇帝赤裸裸的压力的何心隐,也慎重地没有立刻答话。

片刻后,他才迎上皇帝的目光,表情认真而诚挚:「陛下,恕草民直言……难道不是麽?」

殿内一时没了多馀的声响。

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默默对视的目光,争锋相对,谁也没有半分偏移。

气氛逐渐焦灼。

不知过了多久,何心隐似乎有些疲惫,略微垂下眼帘。

他耸了耸鼻尖,长吸一口气,开口道:「草民历经三朝,眼见世庙大兴土木起高楼,眼见穆庙纵情声色宴宾客,朝臣助纣为虐束手不为,百姓日渐凋敝哀嚎遍野。」

「哪怕陛下这八年以来,文治武功威加四海,朝野内外隆着圣名,百姓……草民说的是真正的百姓,日子又好过了多少呢?」

「草民又怎麽知道,陛下是不是打着百姓的幌子,藉故揽权而已?」

「不独世庙,唐玄宗当初亦非明君乎?」

说到最后,何心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唐玄宗即位之初,拨乱反正,励精图治,开创大唐极盛之世,谁能不说一句明君?

揽足了权之后又如何?

更别提齐桓公丶梁武帝丶本朝的世宗,不胜枚举……

皇帝,能有几个心里真的装着百姓?大多是口号喊得震天响罢了。

何心隐是打心底里信不过皇帝这种生物。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在皇帝提出要公示财产之后,反应如此之大,非要见皇帝一面不可。

何心隐紧紧看着皇帝的眼睛,情真意切,如泣如诉:「正因陛下之举,让草民看到了不类凡俗的一线期望,草民才会冒死投案,求见陛下。」

「草民斗胆,只想看一眼陛下的良知本体,究竟是什麽形状。」

「还请陛下成全。」

说罢,他起身避席,恭恭敬敬朝着皇帝下拜一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