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亩要上交一石三斗。不管丰收收,规定都是每亩一石三斗。」
「若是交不了,欠下的租子还要收利息。最后少不得为奴为婢。」
「哀生民之多艰。小农苦,佃农尤苦啊。」
「并非王氏一家如此。吴国大户几乎大差不差。越国(浙江)也差不多。楚国(两湖)好一些,地租最宽的反倒是晋国和秦国。」
「稚虎小友,你怜悯生民,仁心可嘉,可谓年少德高,实属难能可贵。
我也不得不佩服,但若是施恩于佃农,就没有那麽简单了。」
朱寅沉吟着说道:「若是减轻庄客田租,削减五斗,只收八斗呢?」
「只收八斗?」徐渭一,随即纵声大笑。
「哈哈哈!」
『稚虎小友,如此良田,你只收八斗,一下子削减五斗!你可真有圣人之心呐!」
他笑声未绝,神色又是一肃,面露讥笑,摇头道:
「可你若是如此施恩于下,你就是众矢之的,豪门公敌!有人将视你为眼中钉丶肉中刺,欲除你而后快!」
「那些熟读圣贤书的虚伪君子,贪婪小人,名为缙绅勋贵,实为假仁假义的害民贼。」
「到那时你众怒难犯,便是浑身是胆,绝顶聪明,也难逃口诛笔伐,明枪暗箭,其祸难测啊。」
朱寅扬眉道:「先生,寅必减佃农之重!我就见不得,田租猛于虎!我就不信,我自己的田,还不能减租减息!」
徐渭道:「就凭你这句话,就胜过那些公卿大夫多矣。稚虎,你与其减租减息,还不如借赏赐之名。」
「比如每逢年节,赏赐他们钱粮,或者以雇佣之名,发放工钱。如此一来,他们得了实惠,减轻了负担,就算减租减息,也不会平白树敌。」
朱寅点头道:「先生所言,可谓两全。如此,寅便行此道。」
徐渭的法子的确很妥当,朱寅决定采纳。
唐蓉和庄姝听朱寅施恩于佃农,不禁感到有些心疼。
好像是拿了她们的钱一般。
徐渭见朱寅毫不犹豫的采纳自己的意见,不禁欣然点头。
「稚虎小友愿听人言,善哉。」
朱寅问道:「先生有田几何?收租几何?」
徐渭讽然摇头,「我不置私产,家无田亩,如今不过写字卖画为生,聊以糊口,哪有田租可收?」
朱寅笑道:「不治一家之私产者,可治天下之公产。」
「哈哈哈!」徐渭大笑,「稚虎善发妙语。我一介寒士,无官无职,白身已老,纵有宰辅之才,又何能治一县?」
他白发苍然,笑声带着说不出的悲凉。
朱寅摇头,「先生何必嗟叹生不逢时。姜子牙八十遇文王,重耳白首回国继位,百里奚七十为秦相,梁漯八十二中进士。」
「先生有王佐之才,天生大器,必有所用也。」
徐渭闻言,不由抚须凝目,少顷道:
「稚虎稚虎,虎未成纹,已有食牛之气也。稚虎啊,你年纪虽幼,却有凌云之志。我却是小看你了。」
朱寅说道:「寅听闻,先生曾在胡忠懋公幕府,以谋主参赞军机。还在李成梁军中襄助平辽。更入蒙古说服三娘子。」
徐渭神色苍凉,望着杯中的袅袅茶雾,似乎陷入了追忆之中。
良久,他摇摇头,然叹息一声。
「这麽多年了,没想到记得这些的,却是你一个萍水相逢的童子。」
「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胡忠懋冤啊。唉,兔死狗烹,兔死狗烹。
向来如此,向来如此。」
他低下头,看着杯中倒映的苍颜,恍惚中看到了当年在军中的往事。
宁清尘知道,徐渭越老性子越是孤傲冷峭,越发狂放不羁,其实是典型的受创性人格。
这既是徐渭本性骄傲,也是因为心理疾病。
可是这个心理病人,今日在朱寅面前,却表现的很正常。
这说明什麽?说明朱寅刚好是他的药。
没错,对于心里病人而言,某个人也能成为他的药,而且还是很重要的良药。
朱寅问道:「先生见多识广,目光如炬,以先生所见,我大明之忧患,
当在何处?」
这个问题,徐渭似乎早就思考过。他不假思索的说道:
「以我所见,大明之忧患有三。一是无地可耕之民越来越多,而富者田连阡陌,数十年后,怕是有黄巾之祸。」
徐渭向来敢言,这种话就是毛毛雨。
「二是倭寇之患。当年倭寇之祸,日人国内尚且纷争不已。如今听说日王一统,实力倍增,怕是会大举进犯。十年之内,恐有强敌渡海而来。」
「三是北患。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只要汉道衰,必然胡道昌。数十年内,若内患一起,则外患难制也。两宋之危,殷鉴不远啊。」
朱寅闻言,心道不愧是徐渭啊。
巍巍华夏,大才何其多也。只要朝廷善于任用,何愁国家不兴旺?
可惜当权者都是贪如羊丶狠如狼丶蠢如猪。
徐渭这样的人才都能八次落榜,成为科场上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朱寅肃然说道:「先生,寅初到江宁,立足未稳,无人出谋划策,指点迷津。想拜先生为西席,以师礼相待。」
徐渭何等聪明,哪里不知道朱寅的意思?
这是变着法子养着自己。
此子既有大志,也有仁心,将来不可限量啊。
徐渭看着南方道:「稚虎小友,我不过是老迈落魄之野士。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行将就木之人,不知哪天就客死异乡,不得归葬故乡,难堪为用了。」
朱寅知道,那是绍兴的方向。
绍兴自古名士辈出。在这稽山镜水之间,徐渭犹如大月悬空,照耀千古。却被晚明的阴霾浮云遮掩,不为时人所重。
徐渭不像一般文人,他有股英雄气,有古士之风。可惜英雄失路,托足无门。
朱寅道:「我在南雍有个同窗好友,也是我的忘年交,年近五十,名叫商阳。他说当年曾在胡忠懋公幕府,认识先生。先生可识的他麽?」
徐渭神色一动,「商阳,商昼明?他在南雍读书?」
朱寅点头,「先生可愿见昼明兄?」
徐渭叹息道:「唉,昼明也是可惜了。想不到,他年近半白,还是个老监生。当年我和在幕府共事多年,无师徒之名,有师徒之实。」
「也罢。稚虎,我想见见昼明。」
朱寅笑了。
「那就请先生随我去寒舍暂住。用不了多久,先生还会见到一位故徐渭不禁好奇道:「却是何人?」
朱寅笑道:「先保密,先生以后就知道了。」
徐渭哈哈大笑,神色很是畅快,却也不问。
朱寅却是眼睛一转,问道:「我听说,有人猜测先生就是兰陵笑笑生。
先生就是兰陵笑笑生吧?」
徐渭一惬,目中异色一闪即逝,随即说道:
「先保密,稚虎以后就知道了。』
PS:这章真是又难写,又不好看。但又不能省略。好在总算写完了,今天只能这麽多了,只靠这点书友的订阅和月票支撑着我,唉。大家晚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