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锡安诺已经很长时间没过问楚祖的消息,之前是忙着处理事情,抽不出空,听完拉扎尔的报告后,他更是主动避开了相关信息。
有时候卢锡安诺也会想,如果楚祖的病情恶化就好了。
他是真心实意想要让男人恢复往日的模样,而命运也是真的足够无情,这样一来,他就能心安理得将所有责任推到唐崎身上。
但楚祖的命太硬了。
能听到声音,能感知外界,但是不一定能出回应。这不是最烦人的情况吗?
而当见到楚祖的时候,卢锡安诺一路上的想法全都消失了。
男人和十二岁刚见到的时候差不多瘦,上层区的赛博格普及率相当高,浑身上下全被换掉都不足为奇。
但楚祖似乎天生就和金属线缆不搭,看惯了的改造身体放在他身上只会显得畸形。
畸形,并且奄奄一息。
卢锡安诺沉默着上前,坐在床边,把男人扶起来靠在床头。
床头柜摆了杯清水,卢锡安诺拿过杯子给他喂了点。
卢锡安诺一直凝视着他的眼睛,而男人从头到尾就跟刚出厂未启动的人造人一样,毫无反应。
楚祖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气质带来的,卢锡安诺觉得他的存在感低得近乎没有,而其他人却像隔着四五米就能闻到味儿似的,对他避之不及。
各方对楚祖的评价也多着重放在他的光荣事迹,最后总会落到卢锡安诺的性格总结上——因为楚祖不用分析,也不值得分析。
很少有人会单纯观察男人的长相,素净无暇的薄削脸庞,五官其实没想象中锋利,眼睫算长,在盖住大半红色眼睛后,楚祖居然能称得上一句“气质干净”。
这样也挺好的,死在干净的时候,甚至能让卢锡安诺姑且忘记对方对自己的背叛。
卢锡安诺看了会儿,缓声说:“我原谅你了,楚祖。”
男人没反应。
“算算时间我们认识好久了,我不记得很多事,但始终记得十二岁的那天。现在看来是好小的年龄,父亲同意把你带回去的时候,哪会想到最后会死在我们手里呢?”
卢锡安诺双眼迷离,好像思绪也随着语言飞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我在忙着给你弄身份的时候,你在家呆不住,又被我那个傻弟弟当乐子玩。我回来之后气坏了,但我不能为了你骂他,吉夫斯会告诉父亲。”
金发男人嘴角挂起笑,露出狡猾的表情。
“我跟他说,再动你一下,我会把他的头割下来当球踢。这小子不当回事,直到我真的让你去把他脑袋摘下来。”
“说实话,我还挺后悔的。”他叹了口气,幽幽说,“忘了让他对你道歉,估计他也只觉得我会弄死他是因为那份遗嘱吧。”
楚祖还是没有半点反应。
“就是因为很多事我都奔着结果去做,忘了跟你解释,我们之间才会存在误会。当我想慢慢解释的时
候,那些人都死了,就像弥托利的两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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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现在我特意来找你解释。”
*
“我琢磨现在不能让他陷入沉思。”楚祖在脑海中出声,“万一他把自己说服了怎么搞?”
系统从来没预构过这类可能,但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这么看,小卢还没到彻底丧心病狂的地步诶……”
楚祖毫不客气:“他差不多臆症晚期,到了开始胡编乱造心路历程的程度。你以为是说我听的?他说给自己听的,不然我担心什么。”
系统:“……”
“……你不会把他说的都当真了吧?”
“我不知道。”系统一五一十道,“原文里没有小卢的心理描写,如果从他现在的行为语言分析……呃……他说得也可能是真的。”
那不可能。
楚祖很熟悉卢锡安诺的心态,倒不是说他也这么变态,只是那股自欺欺人的劲儿实在是太眼熟。
很多人说小孩天性擅长撒谎,明明事实都摆在眼前,他不认账,嘴一瘪就开嚎,哭得比谁都伤心,铺天盖地全是委屈。
这么说对也不对。
内心越摇摆,越没有奠实自我基准的人,越容易钻进死胡同,发现没路了,手足无措拿出谎话来当捍卫自己的武器。
比如对世界和自我都处于半陌生阶段的孩子。
卢锡安诺当然不是孩子,他离大龄巨婴都很远,但他执着于成为上层人心中的完美上层人。
野心是一部分,混蛋起来不当人是一部分……想要保持体面也是一部分。
什么是体面?
就算我恶贯满盈,恨我的人能从下层边缘排到上层埃斯波西托大楼大堂,我还是能慢条斯理整理领口,拍拍不存在的灰尘,轻描淡写说:
上层人嘛,都这样。我只是更优秀,更实际,做了他们想做又做不到的事情。
卢锡安诺不会把自己的定义挪出上层人以外,这是他最引以为荣的身份。
可上层人也是人,为了目的杀了全家这种事远超上层人的界限——甚至远超“人”的界限。
所以卢锡安诺需要楚祖,不止把他当武器,他需要一个能体现自己为人品德的媒介。
“他对我态度好或是不好都无所谓,只要我还活着,他都能变着花样骗自己。如果事情顺利,他能骗自己一辈子。”
楚祖辛辣总结,“你信他有苦衷有口难开,还不如信我深情隐忍。”
系统:“……”
它差点就说,您对西德尼是挺深情隐忍的。
但这话不仅听着怪恶心,还容易被宿主羞辱,系统就此作罢。
*
卢锡安诺陷入了漫长的沉思,直到吉夫斯出声提醒:“先生,除去返回用
() 时,您还有十三分钟逗留,原定的会议将在22:00整准时召开。”
埃斯波西托全体会议,在如今的关键时刻,哪怕是任性惯了的卢锡安诺·埃斯波西托也得按时出席。
“我来给你解释。”卢锡安诺回过神,“我不需要亲人,也不需要朋友。这个世界就是被设计得如此巧妙,刚好让每个人都只顾得上关心自己。”
他狠狠笑了,嘴角拉出锋利的弧度。
“谁从我手里夺走价值,我就要他死,你也一样,但我原谅你了。我们还是能按照原先约好的那样好好相处——可你现在还能给我什么呢?”
“把你的命给我吧。”卢锡安诺劝哄着,他从来没这样温柔过,每个字都带着若隐若现的癫狂,“你把你的命给我,我依旧给你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你拿不到了,我就给你的儿子。”
“我说过,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会好好照顾他,比照顾你还要仔细。”
“我会把我要做的每件事都清楚解释给他听,我会陪伴他长大,做全世界最亲密无间的父子。我——”
悠扬的语调在房间中回响。
原先没有半点反应的楚祖突然有了动静。
他嘴唇动了动,类似不受控制的颤抖,眼皮也缓缓掀开,眼底的情绪像酝酿着冲碎玻璃的骇浪。
卢锡安诺喉头一紧,愕然刹住话头。
他醒了?!
“卢锡……”
楚祖几个月没说过话,除了身体本能的痛苦闷声外没发出过任何声音,他的嗓音像是记住了疼痛的基调,只是念出对方名字都带着野生的痛苦。
“你把……西德尼给我了……我的孩子……”
卢锡安诺的错愕被巨石压入心底,他没想到楚祖拼了命只是想说这个,好像并不在乎自己的命,他只听到了那个孩子。
那个小孩就这么重要吗?
此刻卢锡安诺已经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分析能力,他的脑子里全是问句。
他都给楚祖解释了这么多,凭什么楚祖什么也不回答?这样公平吗?
你不跟我解释你的背叛,也不在乎我的索求,把恼人的过去全部抛下,把慷慨赴死的人生也全部抛下。
然后你踩了刹车,只因为那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杂种?
凭什么?
等回过神,他的手已经掐上了男人的脖子,手背青筋外凸,每根手指都死死钻进对方为数不多的肉里。
卢锡安诺看着楚祖的四肢开始条件反射筋挛,手底下的温度也越来越低,他不清楚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但楚祖脸上浮现出好陌生的痛苦。
就跟这些天,自己的心情一样陌生。
卢锡安诺突然就不想知道答案了。
他其实并不需要对有痛感的男人负责,这本来就是约定的一环。
翻涌着巨浪的湛蓝的眼睛恢复了平静,卢锡安诺说:“楚祖,我不用再给你什么了。”
*
西德尼翻过布蕾家的后墙,墙后是被全息投影笼罩的树枝金属杆。
小孩扒上金属杆后,全息投影出现片刻摇晃,接着将西德尼的身影混进了黑绿色树叶中。
人类需要天空、空气、绿意,前两者是上层区的特权,唯独难维持绿意——那就人工创造廉价的绿。
出于这个目的,社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完善各家周围的设备,成片的全息投影能根据时间和季节调整为令人舒适的环境。
整片金属杆把布蕾的家和西德尼的家相连,男孩在下层区的时候就很灵活,来了上层区又开始锻炼,这点运动量对他来说不在话下。
两三下功夫,西德尼到了他家的后墙边,探手就能够到他卧室的窗台。
房间的灯开着,窗户紧闭,窗帘豁开了道缝。
这是很奇妙的视角。
当西德尼身处房间的时候,他觉得房间又大又亮,从一边墙壁走到另一边墙壁需要走十步,从门口走到床边则需要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