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啊……
生活在这里的过往,对刘协来说绝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光和七年的黄巾之乱让汉灵帝有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从北宫搬迁往南宫,为加重与朝堂之间的联系,而北宫则彻底成为了后妃生活之地。
彼时何皇后执掌中宫大权,因其兄长何进大将军的缘故,即便是抚养刘协长大的董太后也为了避免矛盾发生对其退让,刘协这个备受刘宏宠爱的皇子,地位便不免显得有些微妙。
后来,这里变成了他的所属,却也是董卓的所属。
当刘协踏足在此地的时候,这片似乎是被人收拾过拔去了荒草的宫阙虽已没有了人声,却还是透着一股子让他觉得遍体生寒的冷意。
他紧了紧自己身上的棉衣,忽然对于自己来到此地生出了几分后悔的想法。
若非此地似乎是因洛阳地界上人手不足的缘故,并没有留下看守,刘协几乎想要拔腿就跑,以防有人在见到了他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后发觉了他的身份。
然而正在他生出了对此地的畏惧之心,想要从此地退出去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在距离他不远的一间院落内传来了一声金钟声响。
那声音稍纵即逝,就好像只是刘协的幻听一般。
但他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一道诚然存在的声音。
【你也不怕用这种方式将他引进来,会让他以为有鬼神作祟。】系统嘀嘀咕咕吐槽道。
乔琰站在远处的楼阁之上,举着手中的望远镜留意着刘协的动静。
这少年浑然不觉自己此刻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另外一人的眼中,更不知道就连他先前看到的肖似童年景象都是出自旁人的策划。
但或许,这是因为这道注视着他的目光并没有什么恶意,才让这个向来敏感的少年人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而当这场对于他的交流发生在人和某个看不见的系统之间的时候,他也更不可能听到。
对于系统的这个问题,乔琰回道:“你错了,他不会因为鬼神作祟而退去的,曾经在他身上经历的种种,让他很清楚一个道理,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绝不是神鬼,而是人心。”
他曾经经历过汉灵帝骗杀董重,以其命诱骗何进进宫将其诛杀。见过董卓入京后将何皇后赐死,将何进弟弟何苗剖棺戮尸,在朝堂之上行使其生杀予夺的大权。见过李傕在董卓的雄心壮志殆尽后夺权,将他这位天子当做自己的傀儡玩物。
他此刻又怎么会还惧怕鬼神,甚至有可能是他大汉先辈的鬼神呢?
在乔琰话音刚落的时候,系统便顺着乔琰的视线看到,刘协辨认了一番金钟之音传来的方向,只迟疑了小半刻便重新迈开了脚步。
他的确不怕鬼神。
他此时已不在天子位上四年之久,倘若真是父皇泉下有知,对他选择藏匿于山林放弃皇位的举动有所不满,想要夺去他的性命,他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至于其他,他实在不觉得自
己还有什么要被鬼神图谋之处。
八音之一的金钟声响和先前那仿佛记忆幻影一般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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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觉是有什么人在冥冥之中想要对他做出什么提示。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在四下里依然保持着的沉寂之中,刘协终究还是选择踏入了那处院落。
这洛阳北宫中的一草一木显得熟悉又陌生,但当他来到此地的时候,踏着院中地面上的冬日薄霜,远比数年分隔产生的陌生感更为强烈的熟悉涌上了心头,只因——
这正是他当年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准确的说,这是他曾经还是皇子的时候居住的地方。
南宫就像是他刚抵达洛阳时候接触到的那人所说,已经被翻新成了官员的办事之所,而北宫这边还维系着当年的模样。
洛阳南宫的一场大火烧掉了汉灵帝身为天子在死后仅存不多的尊严,而洛阳北宫在当年袁氏意图救援刘辩而走燃起的那把大火里,也难免波及到了此地,让这片殿阁上还覆盖着一层被熏黑的颜色。
刘协行到了门前,伸手推门而入。
也不知道是因为被风雨和干旱的连年摧折加上年久失修,还是因为当年被火熏烤后残存的影响,推门而入的时候,这门扇甚至险些脱落下来。
刘协抬头看了看门框,不知为何居然没觉得这是什么处境悲凉,只觉出了几分故地重游的趣味。
经历过险些吃不上饭的狼狈和数年间置身山野间的贫家生活,他已实在没有什么需要在意的。
或许是因为董卓被驱逐出境后,洛阳仍因归属于河南尹治下,在司马防的管辖之下得到了妥善的看护,并没有什么经由洛阳过境的人试图从皇宫中寻找财货而将此地搜刮一空。
当刘协踏足于屋中的时候,越过并未经由过打扫的室内,竟还见到了书架上当年父皇送给他的一只木雕摆件。
他将其小心地拿了起来,试图拂去上头的尘灰,却发觉那些卡嵌在缝隙中的尘土已经淤积得有些深了,若要将其彻底清理干净,只怕还得用水来洗。
想到在他这旧日宫殿院落中的那口水井,刘协便握着这只木雕走回到了庭院之中,来到了那井边。
但他刚准备伸手去取一旁的木桶之时却陡然意识到,这皇宫之中的水井是没有打得很深的,这也就意味着,经历了接连两年的旱灾,此地的水井应当早已经干枯了才对。
他当即放下了水桶朝着水井中看去,果见这水井中已无倒映着天光的水色,只剩下了底下的一片干涸。
在这水井的底部最为醒目的赫然是一支毛笔,乃是刘协当年不慎丢入水井之中的,如今随着水流干涸倒是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种意外出现的旧日事物让他本能地将目光多停留在了此地一会儿,也便是这倏忽之间的视线停顿,刘协陡然发觉这水井的底部边缘好像还有个东西。
那是一块油布包,包裹着一个似乎是方形的物体。
因水井之下的光线幽暗
() ,加上那块油布也是近乎于土色的,这才没让他在一个照面之间发觉此物的存在。
油布包……
刘协思前想后也没记起自己有将这样的东西丢弃在井底。
按说此时的好奇心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好处,他既未曾发现那金钟之声是从何处发出的,便应当直接转身离去就是。
但大抵是因为这出故地重游已随着幼年时期记忆的一幕幕回现让他对于自己所处之地有了几分恋旧的情绪,他又迟疑了一瞬,还是决定将这包裹打捞上来,看看里面的底细。
油布包隐约透露出的方形轮廓让他直觉这不会是个寻常的丢弃之物,他从自己的卧房中寻找了一番,找到了一根铁钩,而后用还勉强能用的水井绳索将其垂挂了下去。
要不是这几年间的农户生涯,刘协要成功将这个铁钩挂上那油布包的打结缝隙,而后顺势将其提起来,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好在,这份经历的存在让这个布包还是成功到了他的手中。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他的手放在这个积累了不少尘土的油布包一角的时候,他竟忽觉有几分心悸。
这静谧的洛阳北宫之内一时之间只能听得到他自己的呼吸声。
“都到了这种地步了还迟疑些什么。”刘协自嘲地小声说道,将手重新放回到了这包裹之上。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油布包之中并不是木盒,而是个铁盒,还是个堪称严丝合缝的铁盒。
不过或许是太过着急的缘故,这铁盒上居然并未再装上个锁扣,以防被其他人打开。
刘协小心地将这个边缘有些锈蚀的铁盒打开,随后从中取出了个木盒。
到了此刻,他先前还当是在查验汉宫遗物的心情已经彻底变了,倘若有人能与他面对面而坐,便不难发现,当这个木盒入手的那一刻,刘协的脸色变得尤为严肃。
他见过这个盒子。
父皇还在天子位上的时候,刘协曾经在玉堂殿中见到过这个盒子!
这是……那个装有传国玉玺的盒子!
早在董卓攻入洛阳之时,那传国玉玺便已经消失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这玉玺到底是在战乱中被什么人给捡走偷偷私藏了起来,还是在当年被父皇托付给张让这等近臣后被他们藏匿到了个安全的地方,随着张让身死于邙山彻底消失不见。
整整六年多的时间里,这个传国玉玺始终没有出现,这才让那长安朝廷和邺城朝廷固然都有着一套对方并非正统的说辞,却都不能拿出自己才是大汉正统的证明。
刘协本以为,可能等到天下重归一统的那一刻,这个传国玉玺都不会出现了,而是随着洛阳再不复都城之名,就此消失在世人的眼中。
当他在汉中地界上以一个平民身份过活的时候,他甚至无比希望这个传国玉玺千万不要在一个不该出现的时候落在他那兄长的手上。
但刘协怎么也没想到,就像在做梦一般,他重新回到了
这个“故居”
,而这传国玉玺竟然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不,不对,现在还只是个外壳而已,并不代表着这个木盒之中便装着玉玺。
可当刘协将这个木盒放在手中的时候,入手的重量让他直觉这并不是个空盒。
在打开木盒卡扣的那一刻,他的手甚至有几分颤抖。
木盒盖子在他的面前掀开,露出了里面的那枚……玉玺。
的确是玉玺!
在玉玺之上因为边角磕碰而出现的金质包边,玉玺那上好的和田玉材质,这四寸见方的大小,还有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八个大字,都与刘协印象之中的别无二致。
在认出此物的那一刻,刘协甚至想着,他是不是应当将这东西重新放回到木盒、铁盒以及油布包的三重包裹之中,将其重新放回井底,或者放到一个更加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谁让这玉玺实在是个烫手山芋,他也早已不是大汉天子!
但在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他的心中也不由浮现出了另外的一个想法。
为何这个玉玺会被藏匿在他还是皇子时候的居所之中?
这是否是出自于父皇生前的授意,包含着对他的某种期许呢?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刘协便觉得倘若他将这个玉玺重新放到不见天日的地方,甚至让其在随后的数年里也无法被人知晓其所在,他就实在是个罪人。
可他也难免在此刻质问自己,就算他本着不辜负父皇安排的想法将这个玉玺从此地取走,他又要将其如何安排呢?
寻个机会将其交还给长安朝廷,让刘虞得以手握传国玉玺这个名正言顺的天子神器,对着邺城朝廷发出征讨,进而让这天下尽快重归一统,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若是将玉玺转托给旁人来交付,刘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的。
由他亲自来交付,又注定会让他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打破。
而由他来给兄长的“政敌”递上一把刀,也让他的心中说不出的抉择煎熬。
就在这左右为难之际,他竟忽然听到了在距离他所在院落的不远处出现了一列巡逻卫队齐整的脚步之声。
刘协被惊了一跳,想都不想地先将这传国玉玺用油布包包裹起来,揣进了怀中,随后匆忙躲到了这院落的墙根之下,小心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那卫队好像只是在洛阳北宫内的大道上定期巡查,并没有打算进行什么深入的搜捕行动,更没有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靠近。
他们的声音很快远去,不多一会儿,在刘协所在的位置就已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了。
他摸了摸怀中的这一块突起,神情有一瞬的微妙。
在将其揣入怀中之前的种种想法,都因方才那个突如其来的躲藏举动,而暂时被压制了回去。
刘协在心中思忖,如果他突然发现了玉玺,是什么命中注定之事,那么将其带走,说不定也是在得到了某种暗示的必然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