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糖也不是荤。”秦紫盈笑骂一句。
悟明却说起另一个话题,“再过几天,你也就要离开这里了吧。”
秦紫盈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沉默,她手指微动,努力做出一副惊讶诧异之样,同时嘴上也说道:“平日里你都不太愿意理我,今个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对我这么好,还这样关注我。”
“可做送别之礼而已。”悟明直言,“小僧平时也不是不想搭理施主,而是男女有别。世人皆知我一心向佛,便不会怀疑我,可看向你的目光却总会多些异样之色,如此不如我主动保持距离。”
秦紫盈也不是不明白,但还是叹气:“你这和尚难道是一点都不会生气吗?”
“我可是在不明不白地给你摆脸色诶。”
随后她坦然地拿起一块桂花糕送入口中。
“味道不错,很甜。”
她也飞快的揭过了一些话题。
“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过几天就要离开了。没有祸害到你,更没有给大昭造成任何破坏和混乱,等我回到家中,估计只会又一次面临藤条处罚。”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要不要干脆直接留在这里出家。”
“当个尼姑也没什么不好,像你一样,诵经念佛,做做吃食,给旁人开解开解,然后安静修行,这样的日子简单又舒适,根本过不腻。”
秦紫盈把手中剩下的半块桂花糕也塞进嘴里吃完,拿出帕子擦了擦手。
之后在悟明有些莫名的目光中,将那放在窗边的盘子端起放入室内桌面,转身又重新在窗边原处坐下,隔个窗子
继续和悟明攀谈。
“但我觉得我做不到,我早上起不来,没法诵经,也不想放弃人世繁华。你这和尚很好,好到微妙,好到在我怀揣着想要乱你佛心毁你道行的时候,你反而乱了我的心。”
“可你我又都很清醒,我们都知道,我只是贪恋你这一刻的温柔,也有可能是今天的雪景太好,室内的炭火太暖……”
秦紫盈一度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那是我亲娘,生我养我,整整十几年,她可能不够爱我,不太清醒,总是爱做梦……”
“突然觉得,我说这些话就像是在辩解些什么一样。”秦紫盈笑了笑。
“我只是知道,人不可能永远逃避。”
“我只是在想,如果她能醒来跟我说说话,跟我说她放下了她的妄想,不愿意再逼迫我,希望我能不要为她的死太过伤感,以后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就好了。”
“她只是……”
“只是在醒来以后派人告诉我,三个月的逃避到此为止,我该回去了。”
秦紫盈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昨日天色暗下来,小沙弥挨个点亮烛火,国寺内部最后一个上完香的香客路过了秦紫盈。
说:“你该回去了。”
秦紫盈原本准备去骚扰悟明的脚步顿住。
她站在原地,背对着那人,满脸倔强地说:“我不想回去。”
那人只转达了一句话:“她让我告诉你,三个月的逃避到此为止。”
秦紫盈眼下又一次复述了这句话,“三个月的逃避到此为止……”
她看向悟明的眼神中带着水光,“我觉得这句话不是在把我喊回家,而是在敲响了我象征生命倒计时的那盏钟。”
“就是你们这些和尚每日都要撞的那钟。”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日子,结束了。”
那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在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看不见任何破绽的笑脸。
“我明天就会回去。”秦紫盈说。
“施主已经确定了前路吗?”
秦紫盈点了点头。
“可曾迷茫?”悟明问。
秦紫盈摇头。
“那就这样吧。”悟明也点头,还告诉她说:“吃完桂花糕后,记得把盘子送回厨房。”
秦紫盈一点也不意外他会这样说。
但还是埋怨似的嘀咕了一句,“确定前路不再迷茫的人,难道在你这和尚看来,就已经不再需要开解和安慰了吗?”
悟明转身离开的身影并未因为听见这句话而有所停顿。
秦紫盈看着那背影,突然感慨似的说道:“这和尚的实力,早就已经寒暑不侵了吧。”
只因他眼下穿着的只是最简单的两件僧衣。
丑丑的棕色,让秦紫盈又笑了一下。
明明以往悟明总是一副和普通和尚没太大区别的穿着,甚至愿意比那些沙弥包的还要厚实。
夜色更深了,雪停了。
秦紫盈心里的那场雪在短暂的暂停过后,却又开始下了起来。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是这三个月以来起得最早的一次。
去后厨吃斋饭的时候,小沙弥已经第好几十次地指着桌子上被竹罩盖住的食物说:“施主,给你准备的斋饭已经好了,早些吃吧,免得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秦紫盈自觉坐了过去,眼角余光打量周遭,却并未看见悟明的身影。
最后她吃完了斋饭,并未和任何人道别,就只是起身离开,在山道雪地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脚印。
再也没回来。
同一时间,悟明正坐在大殿跪地诵经。
老方丈又一次问他:“什么时候下山讲法?”
“再等等吧。”悟明睁开眼睛回望着方丈,脸上表情与远处佛像截然相同,满是慈悲。
秦紫盈下山后的半个月,宁州秦家对外告丧。
守陵七日后,秦母下葬。
下葬之处就在当年罪人的身旁。
当天,秦紫盈于两座墓碑前跪了整整一日,入夜后秦紫盈消失,不见踪影。
观星阁主夜观天象,发现皇上近日恐有血光之灾,大内高手便寸步不离守卫。
同时宁州传来消息,秦家仆人尽散,以往的王侯府邸竟然也被低价卖了出去。
有人知道这消息后好奇地问了一句,“那卖府邸的那些银子又去哪了呢?”
“不知道,可能是被弄去招兵买马了吧。”
“话可不敢胡说啊。”
“我可没胡说——”
同样的消息一式三份,同时出现在了皇上、悟明以及刑部尚书的手中。
当天,刑部派副手来国寺问访,大致了解了秦紫盈这三个月的经历。
第二日,户部对外宣布秦紫盈失踪。
失踪人口名单上的报失者一栏,赫然写着悟明二字。
一身蓑衣挡住冬雪的秦紫盈,她看着那贴在告示栏上的纸张,笑了又笑。
衣摆划过空气,不染冬雪尘埃。
.
悟明与每日坐禅的厢房中,跪坐于房内小小佛像前方。
他注视着那满目慈悲的佛像,忽然说了一句:“我心无私情小爱,但却知苍生苦情久矣。”
“情当寄托于何?”佛子自问,“当寄托于佛?”
随后又突然失笑:“当寄托于己。”
“我亦为佛。”
“南无阿弥陀佛。”悟明行拜礼,叩首过后,起身离开。
佛子注定历经人世八苦。
但人世何人不苦。
苦友人离别,惜生灵陨落。
悟明出了门,正好遇见了一个小沙弥,他伸手将其拦下,在对方略有些紧张的目光下说:“可否麻烦你带我去寻一下方丈和住持,告诉他们,我准备好下山讲法了。”
那小沙弥又惊又喜,
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后,快速回道:“我一定将消息带到。”
星光于天际闪烁,月光不掩其辉。
两位老人家同时出现在了悟明的面前。
方丈说:“你明明前几日还说再等等。”
住持则说:“既然这件事情一并通知了我,就说明你已经做好准备了吧。”
“那不日我就会禀报皇上……”
“不。”悟明突然摇了摇头。
两位老人家将不解的目光看向他。
悟明却说:“我亲自去。”
第二日他又坐上了马车,是那个已经多年未曾为他服务过的陶府马车。
自他当初回了大昭正式剃度以后,这辆马车就只载过陶伊,被关长水送来寺中看看儿子什么的。
方丈不拦,只有住持偶尔会说:“山路难走,陶施主不必频繁来。”
此时独臂的关长水正坐在外头赶着马车,相较于十年前的风华正盛而言,眼下的他看起来沧桑了一些,但也平和了许多。
一路上偶尔和悟明聊聊陶伊,时不时还说起老大夫的事。
“那老家伙在半年前终于不再坐诊,他一生并未留下后人,后来我和陶伊就决定着一并将他接入京中,安度晚年。”
“你眼下要下山讲法,等去宫中与皇上商量好了,选定位置,到时我也一定和他们一起去听法。”
今日无雨无雪,但天寒,此前落下的雪花并未融化。
悟明入宫门的时候,还能看见太监宫女在扫雪。
一路受指引来到熟悉的御书房,日日勤勉的皇帝已经在内里等候了。
看见悟明后,老皇帝第一句话就问:“你是真想讲法,还是有别的事要说?”
悟明也不绕弯子,当即直言:“秦紫盈命中有一死劫,我想助她渡过。”
皇上顿时露出了诧异之色,“你可别告诉朕说,你修了十年的佛,还想去破那色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