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君安没去熠熠的房间, 而是穿过一楼厅堂,走到了距离音乐房最近的房间门前。
他敲了敲门,探头进去, “熠熠睡了吗?”
董思端着咖啡杯看他, “没有,但是心率很平稳。”
连君安关了门, 立刻向老妈汇报, “我看了, 熠熠还没睡,妈妈, 你想跟她说话吗?我去敲门。”
“不用, 太晚了。”
严肃的于美玲视线柔和了一些, 放心的摘掉沉重耳环。
“你最近一个人在家, 要小心照顾熠熠, 你做哥哥的, 凡事上点心。”
妈妈的叮嘱,总让连君安心惊胆战。
“我好的, 我会注意。”
他平时总是维护熠熠, 到了关键的时候,却说不出几句有用的话,证明自己确实很上心,只会机械的重复母亲的叮嘱。
连君安对自己的母亲充满了畏惧。
从他记事起, 于美玲更像一位严厉的钢琴教师,而不是一位温柔慈祥的母亲。
他安静路过了熠熠的房间, 回到了电脑前。
视频通话那边,刚刚结束一场演出的于美玲,终于能够放下心来, 一边卸妆一边问道:“最近来教熠熠的钟应怎么样?方兰说他是柏辉声的得意门生,懂事又有天赋。可我不怎么放心,他太年轻了。”
她说着不放心,那就是要听连君安的反馈。
但是,本该与钟应极为不对付的连君安,竟然稳住了情绪,笑道:“妈妈,你别担心。他来过两次了,两次我都陪着一起。我看他教熠熠拉二胡、还弹古琴给熠熠伴奏,都做得挺好的。而且,他虽然年轻,性格却很好,教起乐器来说说笑笑……”
也只有为了熠熠,连君安才能压下一腔愤慨和怒火,强颜欢笑。
“熠熠很喜欢他。”
他尝试着去讲述钟应的优点,去夸大那些在监控录像里无法展现的人格魅力。
然而,于美玲擦下厚厚的妆容,一言不发。
连君安习惯了妈妈这样,但还是努力的去赞美一个自己讨厌的人。
“对了,他还会弹钢琴。”
于美玲是钢琴家,应该会喜欢弹钢琴的年轻人。
即使连君安憎恨钟应的钢琴,这时候也勾起笑意,尝试真诚的夸奖道:
“熠熠弹奏了一首《卡农》,非常优美的旋律,就是他教的。”
只要熠熠喜欢,他就算撒一些无伤大雅的谎话,都没有关系。
“那是一段温柔澄澈的旋律,明天我叫熠熠特地录给你听,然后传到网上去。”
也许是说起了《卡农》,也许是说起了钢琴。
那边忙碌的于美玲,忽然停了下来,用她深沉严肃的眼睛,沉默的盯着连君安。
有那么一会儿,连君安甚至以为网络出了问题。
却听到于美玲温柔的声音。
“安安,你知道自己每次说谎,表情都很不自然吗?”
连君安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
可他依然稳住了情绪,困惑的装傻,“什么?”
于美玲卸妆的手顿了顿,慢条斯理的凝视他,仿佛在等他自己坦白从宽。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儿子会夸奖一个业余的钢琴家。”
妈妈温柔的声音,轻巧扎破了连君安吹胀的气球,“你的骄傲告诉我,你在说谎,知道吗?”
“妈,我没说谎,只是、只是——”
他确实没有说谎,只是钟应的音乐天赋,恐怖到让他再也不敢即兴演奏。
但是这话,他更不能说!
连君安顿时不知所措,他抛弃了自尊心赞美钟应,但他没想到弄巧成拙。
于美玲叹息一声,幽幽说道:“熠熠那么多老师,你都没有像现在一样夸奖过。”
隔着视频网络,连君安都能感受到母亲的盛怒,“看来这人不适合做熠熠的老师。他年轻,所以没有经验,不够稳重。而且他会那么多乐器,足够说明他不够专一,定力不行……”
听起来像是一位母亲在客观公正的分析女儿的教师,连君安仍旧插不上话。
妈妈的判断永远准确,不容置喙。
哪怕熠熠喜欢,也阻止不了她的决定。
视频通话还在继续,连君安不说话,而于美玲说再多,连君安都只能想起熠熠小时候换过的幼儿园。
熠熠喜欢幼儿园,每次去学校都很开心。
然而,开心的小姑娘,在幼儿园的一举一动,都会汇报到于美玲那里。
小孩子正常的打打闹闹,小孩子追跑时的跌倒摔跤,都成为了于美玲怒火的源头。
熠熠为此换了三家幼儿园,原本开开心心的小姑娘,越发的沉默。
连君安永远记得,熠熠曾经问他:
“哥哥,我不能回以前的幼儿园吗?我和小东约好了,要带画册给他看。”
他不知道小东是谁,但他知道熠熠交到了朋友。
即使在幼儿园跌了一跤,膝盖上的伤,也没有朋友重要。
可惜,幼儿园是熠熠唯一能够交到朋友的地方。
熠熠年龄更大一些,就只能在家里,学习家庭教师讲述的知识。
唯独学习乐器好一些。
她获得了比曾经多了很多很多的自由。
至少,能在不同的乐器上自由的演奏乐曲,不受束缚。
“你觉得呢?”于美玲一声询问,打断了连君安的走神。
即使她的儿子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也不妨碍连君安随口附和:“嗯,你说得对。”
因为,连君安一清二楚,如果他提出反对意见,必定遭到更强烈的“说服”。
怎么都改变不了妈妈对钟应的不喜欢,他也懒得再做挣扎。
“哥哥?”
推门的声音,伴随着小小的呼唤,传了进来。
刚才还严肃分析的于美玲,立刻惊喜的扬起声音,“熠熠。”
“妈妈!”
连生熠带着可爱的呼唤,蹦跶到了视频通话面前,在屏幕里露出了她披散的软发,还有漆黑的大眼睛。
“哎哟宝贝。”于美玲笑出了漂亮的酒窝,褪去了浓妆和首饰,笑容灿烂无比,“怎么还没睡?”
“我在想,妈妈会不会给我打电话。”
连生熠熟练的抢占了连君安的位置,占据了整个手机屏幕,“结果,妈妈悄悄和哥哥说话,都不打给我!”
小女孩天真烂漫的责怪,听到于美玲耳朵里就是在撒娇。
疲惫的母亲容光焕发,笑着哄劝道:“因为妈妈在和哥哥商量,给你准备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连生熠快乐的睁大眼睛。
“妈妈在伦敦,见到了一种手持的里拉琴,特别可爱,过两天就带回来。”
于美玲的严厉都变成了慈祥,“熠熠在家乖乖等妈妈,好不好?”
连生熠欢快的回答,“好。”
于美玲用乐器哄完孩子,便顺势说起了刚做出的决定。
“熠熠,最近学习是不是太累了?我听哥哥说,新来的钟老师教你太多东西,你好像很辛苦。咱们休息几天好不好?妈妈很快就回来陪你,带你去海洋世界看小企鹅。”
平时连生熠最为喜欢的地方,也得不到连生熠乖巧的一声“好”。
她眨着澄澈的眼眸,认真的告诉于美玲。
“妈妈
,我不辛苦。”
她躲在房门旁,听得清清楚楚。
她也知道,于美玲无论在世界的哪一个地方,都能知道家里发生的一切。
但是,连生熠努力的争取着自己喜欢的老师,和喜欢的朋友。
她说:“妈妈,不要担心啦,钟老师是一位很优秀的老师,他知道怎么在二胡弦上奏响《长歌行》,他还会用古琴弹奏杜甫的《春望》。而且,冯老师和柏老师的乐曲,我一说他就知道。”
“方老师这么久没来,我一直很想念她,我还想念柏老师。可是,妈妈你不让钟老师来,就再也没有人能教我,他们的乐曲了。”
于美玲安静的听完,眉目温柔的解释道:“妈妈没有不让钟老师来,妈妈是怕你辛苦。”
“我不辛苦,真的。”
连生熠急切的辩解,说道:“钟老师还带来了我的一位粉丝,妈妈你平时帮我上传视频,一定知道他。”
“他叫周逸飞,网上叫西南飞。他说他给我送过烟花,给我留言,和我聊天……”
小女孩的眼睛,露出了一丝委屈,抱怨道:“妈妈,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于美玲掌控着熠熠的账号。
她只不过是为了给孩子一个玩耍的渠道,并不打算网络上不明正身的妖魔鬼怪,真的接触到她的宝贝。
西南飞,她有印象。
一个喜欢送礼的网友,还经常询问乐器价格,拐弯抹角打探熠熠的信息。
于美玲很不喜欢。
“妈妈这次回来,正打算告诉你。”
就算被连生熠当面质问,于美玲仍是稳坐泰山,“之前太忙,都忘记说了。毕竟,他们都是网上的人,根本不重要。”
“可是他在网上见到我,喜欢我的音乐,他来到家里,同样喜欢我的音乐。”
连生熠的逻辑始终简单坦荡,“他是一个特别喜欢我音乐的人,所以对我来说,他很重要。”
她的声音严肃,皱着浅浅的眉毛。
于美玲还没有被女儿这么正经的纠正过,视线不由自主看了看旁边……
很好,她的儿子完全躲了出去,没法接受她视线的谴责。
“好吧,是妈妈不对。”她笑着妥协,“等妈妈回来,给熠熠道歉好不好?”
连生熠取得了短暂的胜利,笑容愈发灿烂。
“那我也要钟老师教我更多乐器,妈妈不准不让钟老师来。”
“我还要和周逸飞哥哥一起上课,一起弹钢琴,一起录视频——”
她接二连三的要求,令视频那边的于美玲神情微微凝重。
连生熠立刻察觉到了母亲的抗拒,顿时声音更甜,笑容更美。
“妈妈~”
熠熠瞪大澄澈的眼睛,笑着撒娇,“暑假啦,我都没有朋友可以一起玩。至少,让他们陪我渡过暑假吧。”
钟应在房间里,亮着温暖的顶灯,翻看着遗音雅社留存的谱曲。
连生熠天赋惊人,任何乐曲听过一遍,都能完整的弹奏,还能给予绝佳的改动。
再加上她懂得如何改动几个音节,渲染不同的音乐意象,更让钟应对她充满信心。
钟应一边看谱,一边思考。
《战城南》过于沉重悲壮,不适合可爱的女孩子。
《木兰辞》替父从军忠孝两全,正好可以给熠熠说说什么是巾帼红颜,不让须眉……
他的思绪突然被手机震动打断。
自从认识了厉劲秋,他收到的消息提示就特别多。
然而,这次是厉劲秋的小侄子,隔空发来了两句:
“钟哥、钟哥!”
两遍呼喊,就像接头暗号,必须对上了,
他才敢发话。
钟应玩心乍起,笑着敲字:“请讲、请讲。”
消息发过去,周逸飞就唰唰唰地弹出来无数信息。
“你快看看,熠熠是不是两次演奏的旋律不一样?”
“啊不对,不是旋律!是感觉,是不是感觉不一样?”
“不可能啊,熠熠是个超级天才,她肯定能记住自己即兴弹奏的乐曲。”
“但是、但是!”
周逸飞说话像个车轱辘复读机,“我手机录下的音乐,居然比她音乐房的顶级设备的音乐还好听。”
“这不科学!”
手机消息的感叹号,足够表达周逸飞小朋友的震惊。
他学会使用音乐房的录音录像之后,顺便把熠熠弹奏的即兴《卡农》拷贝带走,准备亲自帮熠熠处理一下杂音,重新剪辑加字幕,再送回去。
但是,他随手点开手机录制的《卡农》,和第二次专业设备录制的《卡农》,差距之大。
连他这个没有天赋的电音选手,都能听出区别!
等了一会儿,周逸飞剪辑出来的片段,终于顺着慢腾腾的网络,到达了钟应这边。
他点击播放,音效画质极为粗糙的手机录像,清晰回旋着《卡农》温柔的音调。
他听完,又点开了画质清晰的音乐房录制音频,熠熠的《卡农》仍旧温柔,可是温柔之中缺乏了感情,和粗糙的手机版本对比,甚至显得枯燥刻板。
周逸飞确实没有听错,熠熠两次的弹奏是不同的。
一次感情充沛,一次感情微弱。
仿佛在极力克制心中磅礴的思绪,故意变得面无表情。
现场聆听无法察觉的落差,在两段音频连续播放之后,尤为明显。
熠熠是绝无仅有的天才,绝对不会出现忘记了旋律、忘记了情感这样的失误。
钟应皱着眉沉思,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打开了熠熠的视频主页。
最新的视频,仍是二胡独奏的《春望》。
他简单搜索,就找到了熠熠用朝露演奏的《长歌行》。
二胡的弦音随着熠熠的白弓扬起,逐渐透出这首曲谱的温暖。
朝露易逝,留下的辉光,仍旧熠熠灼眼。
但是,钟应听不出里面本该带有的落寞和叹息。
颤动的银弦,仍是熠熠的银弦,视频里整首乐曲只剩下了高歌暖阳与春光,再没有现场演奏时全情投入的深思,也没了幻觉一般的忧愁。
这不是钟应第一次感受到视频与熠熠现场演奏的区别。
还有那首《春望》。
他和连生熠在音乐房的古琴、二胡合奏,远比连生熠上传的独奏视频,深邃、辽源、低沉。
仿佛倾尽了一位演奏者全副身心,才得到了一滴泪水,溅落在断壁残垣的花朵上。
却也让演奏者嘴唇发白,虚弱得像要昏死过去。
周逸飞还在不断的发出来自剪辑大师的困惑。
钟应却完全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熠熠在录像的时候,故意收敛了自己的悲伤、忧愁、惶恐。
可她本就是在悲伤中浸润的孩子,又怎么能做到去掉了灵魂,再弹奏出绝妙的旋律。
“也许,熠熠只是累了。”
钟应善良的回答了周逸飞。
又也许……
她并不希望,聆听她视频的听众,感受到音调里深沉痛苦的伤感。
她也不希望,那些帮她剪辑视频、上传视频的人们听出来她深藏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