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应一句问话, 戈德罗脸色铁青。
他还没有回答,钟应心里就有了定论。
这人确实欠了赌债,估计还欠得不少!
“所以, 你真的欠了一千万欧……”
钟应话音未落,戈德罗瞪大眼睛差点跳起来。
“也就四万欧而已!”
四万欧……
钟应翻译给师父听,樊成云立刻换算道:“差不多三十万人民币。”
三十多万人民币,对于一个有病患的家庭, 何止是“而已”?
戈德罗见他们不说话, 顿时手足无措, 神情后悔又无奈。
最终,他咬了咬牙,辩解道:“嘿,别这样!这钱也不是我想欠的,我都是为了楚怀!”
赌徒总有无数理由为自己申诉。
戈德罗说:“我一般去牌桌赌场玩玩,最多输个十几欧、几百欧就会收手。可是楚怀病了之后,她失去了音乐老师的工作, 我们没了主要的经济来源, 存款又不多……”
“所以, 我才会想到去赌场赚点钱。”
他说“赚钱”说得轻松,一开始,他赢钱也的确容易。
戈德罗拿着几百欧的筹码,不过一个多小时, 就赢得了一万欧, 连旁边围观的赌徒,都夸他运气好。
于是, 他趁着运气, 在赌桌上大杀四方, 越赢越赌。
偶尔输了一两把,他都坚定的觉得——
我还能赢回来。
还能赢更多。
钟应见到戈德罗讲述这件事时眼睛放光,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决定有多危险。
他完完全全将希望寄托在赌桌上,还把自己的债务问题,归结为运气不好。
因为运气不好,才会在赢了十万欧的时候,贪心输掉了一半。
因为运气不好,他更希望依靠手上剩下的五万欧,再把筹码赢回来。
贪婪必将导致灭亡,戈德罗准备搏一把大的,将手上的筹码全都压了上去。
结果,输得精光。
大起大落,并没有令他收手。
旁边围观的好心人,怂恿着借钱给他,去玩赢面更大的赌博游戏。
戈德罗不仅听了,还信了。
此时,他表情痛苦的忏悔道:“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借那个人的钱!他肯定和赌场勾结,故意设下圈套,等着我这样被输赢蒙蔽了双眼的家伙……”
“我不该信他,但我确实走投无路,楚怀太需要钱了!”
他被赌场瞬间暴富的运气冲昏了头脑,毫无准备的遭到了仙人跳,反而欠下了四万欧的巨额债务。
一片绝望之际,那个人告诉他:可以拿房子、拿器官、拿人命来抵。
所以,戈德罗心中后怕,只能卖了木兰琵琶,妄图归还欠款,保住性命。
于是,得知了情况的樊成云,沉吟片刻,问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你的赌债,几分利?”
谁知,这问题一出,戈德罗彻底慌乱起来。
他摊开手,认真的强调道:“先生们,何必追根究底,只要你们知道我们真的非常需要这一千万欧救命不就行了吗!不,哪怕给我十万都可以!”
钟应根本不需要再帮师父问几分利,听着他的话,马上就能抓住关键。
“也就是说,现在你连本带利,需要十万欧才能还清欠款?!”
他猜得格外精准,戈德罗表情震惊,稍稍迟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钟应的话。
十万欧。
差不多七十五万人民币,不要说在欧洲,就算是在中国,都是一笔大数目!
这样一笔庞大的欠债,可能还在不断增加。
钟应顿时理解了楚慕的冷嘲热讽,甚至理解了楚慕一定要起诉楚怀的原因。
木兰琵琶是楚芝雅留给姐弟俩的财产,如果为了换一笔利滚利的赌债,成为了别人的所有物,怎么想楚慕都不会善罢甘休。
钟应和樊成云坐在沙发上,却坐如针垫。
然而,面对一个已经欠下天价债务的赌徒,再去声讨或者责备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钟应沉默不言,樊成云几次张口又皱眉叹息,无法向这位不知道木兰琵琶有多珍贵的奥地利人,传达半分痛苦。
楚怀,确实需要拍卖木兰琵琶的钱。
不仅她的病拖不起,她丈夫的赌债也拖不起!
饶是极少接触相关信息的钟应,都知道追债的人能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楚怀病情如此严重,不能没有人照顾。
一室凝重的气息,令钟应感到难以呼吸。
他时不时看向师父,期望经验丰富的师父,能够想出解决办法。
“走吧。”
过了许久,樊成云长长叹息,站了起来,“你告诉戈德罗先生,我们会如实转告楚老板,也会为他们尽力调解的。”
钟应如释负重,赶紧把师父的话翻译给戈德罗听。
戈德罗闻言,立刻慌张的要求道:“请不要告诉楚慕,我欠了那么多钱。能不能直接告诉他,是楚怀必须接受更好的治疗,维也纳的公立医院根本不行,我们得去私立的!”
“你觉得,楚老板会不知道吗?”
钟应就算不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完全理解了楚慕的行为。
“他会突然争夺雄蕊琵琶的继承权,就是因为他知道楚怀女士患上任何病,都可以靠医疗保险解决。你是奥地利人,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你们拥有全欧洲最好的医疗体系!”
欧洲的医疗,从来是国内舆论最爱吹嘘吹捧的对象。
全民缴纳医疗保险,实现99%病症报销覆盖,病人只需要花费很少的钱,就能依靠医疗保险的赔付,享受几乎免费的治疗。
楚怀的病,确实严重。
但这病已经严重到了无可救治的地步,再好的医生都不敢贸然给楚怀开颅。
去公立医院还是私立医院,根本没有差别。
戈德罗闻言,眼睛却变得锃亮,反驳了钟应的话。
“可是你只要告诉楚慕,他姐姐必须去私立医院,他一定会理解的。”
他焦急的解释道:“当年他们的母亲去世,就是因为楚慕把木
兰琵琶拿去抵押,想要把她送去私立医院,接受更好的治疗。可楚怀遵照母亲的意愿,签下了自愿放弃治疗的承诺书,拒绝了转院,他们两姐弟才闹成现在这样!”
十年前楚家的陈年往事,忽然摆在钟应面前,只叫他大脑空白一片。
他愣了愣,才慢慢将戈德罗的话,翻译给师父听。
楚氏姐弟的母亲楚芝雅,十年前病危,送进医院抢救。
奥地利极好的医疗制度,保证了楚芝雅活命,可是无法保证楚芝雅能够好起来。
欧洲的公立医院只能解决燃眉之急,想要治好楚芝雅,必须得去医疗费用高昂的私立医院。
姐弟俩当然会竭尽全力去救母亲。
可那时候,他们也不过是普通家庭,楚怀本来就身体不好,戈德罗没什么积蓄,楚慕刚刚上班,薪资微薄,无法支撑私立医院的治疗费用。
楚芝雅的身体,日渐虚弱。
她躺在维也纳公立医院的病床上,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等死罢了。
“所以,楚慕当时把他自己的琵琶拿去抵押了,这事我们都是知道的。”
戈德罗经历过十年前那段痛苦又混乱的日子,他无比痛恨医院的惨白,以及人类面对病痛的脆弱。
“他拿回了近五十万欧,足够妈妈去私立医院接受治疗,我们本来打算默不作声,骗妈妈说,中彩票了……”
戈德罗叹息着捂住眼睛,“结果,她却要见到那两把琵琶,才肯转院。”
即使他的讲述简略,钟应都能透过电视机旁的旧相框,见到那位瘦弱又慈祥的中国母亲。
她知道楚慕抵押了琵琶,转身就叮嘱楚怀——
“病是治不好的,去了再好的医院,我最终逃不过一死。可是木兰琵琶可以守着你们一辈子,让你们有一个完整的家。”
戈德罗对那句话记忆犹新,说出来都带着沉重的呼吸声。
于是,楚怀答应了楚芝雅,会去赎回木兰琵琶。
也答应了楚芝雅,当她需要一大笔钱才能延续生命的时候,替她去签放弃治疗的承诺书。
那是楚怀和楚慕最艰难的时光,更是他们最后相聚的时光。
戈德罗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楚怀告诉楚慕,自己遵照母亲的意愿签下了承诺书之后,楚慕震惊错愕的表情。
“他们吵得很厉害。”
戈德罗听不懂他们的中文,但他知道他们的痛苦。
“后来我去拦楚慕,他还跟我打了一架,什么都不要了,从此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把挂在他店里的琵琶,还是我送过去的。”
老旧的公寓沉默的传来门外车辆驶过的轰鸣。
钟应对医院的记忆,不比戈德罗讲述的美好多少。
他只不过是安静的进行翻译,都能见到惨白的墙壁、听到忙碌的呼叫,还有弥散不去的消毒水气息。
樊成云听完,叹息一声。
钟应看向戈德罗,仍是问道
:“你知道木兰琵琶对楚怀很重要,可你还是把它送去了拍卖行?”
戈德罗双眼赤红,眼泪在眼眶打转。
他狠狠擦掉泪水,“你不觉得那把琵琶不吉利吗!”
“楚怀的外公外婆,因为它出了事,楚怀的母亲,因为它放弃了治疗,现在轮到了楚怀和她的弟弟……”
“不是我一定要用它还赌债,而是连我活不了,楚怀又怎么活得下去?!她要是死了,再珍贵的琵琶又有什么用?”
戈德罗的理论总是正确无比。
在他眼中,再贵重的乐器,都比不过心爱的人一条命。
钟应无法说他错,却不能承认他对。